第一部 第一章 鲛人鲙

一抬头,便看见了莲心塔。

石质佛塔共有七层,六道菱边,不见一丝接缝,连同莲花形状的底座,都像是由同一块巨石雕刻而成。每一处飞檐下面都挂着一只莲花形状的风铃。佛塔浸在夏末明晃晃的阳光里,安静得仿佛是浸在透明的冰水中一般,让高琮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低头缩脖,招呼身后四个扛着一只青花大瓮的苦力再走快一点。

望见佛塔时,可遇天香楼。高琮停下脚步,给苦力们打了个手势。在他们面前是覆着青瓦的三层木楼,一层临街,大门紧闭,旁边的乌木窗格上雕着团云和仙鹤,二楼的圆窗正对着莲心塔,窗棂上没有按照常规雕着八仙或者瑞兽,反而是雕着两枝盛开的重瓣山桃。一位披着石青色直裰的少年背对着他们蹲在窗台上,手持狼毫朱笔,正在给桃花上色。

他将笔悬在半空,凝神思考,喃喃自语,忽然落下一笔,再缓缓地将笔提起来。一瞬间,所有桃花都丰满起来,旋转着打开花瓣,再颤动着一片片凋落。

高琮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但眨眼间,幻觉便消失了,留在原地的是实打实的木雕山桃,只是多了些灼灼的颜色。衬着一旁的月白色暗金盘纹厚绢窗帘,越发显得鲜艳无比。

“落笔如生,常青公子果真好画技——”

“天香楼今日不营业。”那人连头都没有回,低头在一只小碟里蘸朱砂,“朱姑娘外出取材了。”

高琮咬牙,“但是朱字灯笼还挂在二楼。”

天香楼没有挂牌匾,只挑着只斗大的,写着朱字的圆形白纸灯笼。如果有谁能有天大的面子,在自家府里待客的时候请得动朱姑娘出马,这灯笼就会高挂在这家的门口,而每一次,这家门口都会被围观的民众挤得水泄不通。

“啊——”常青毫不羞愧地改口,“她还在午睡,况且,你也看见了,月白色窗帘也挂在二楼。”

月白色窗帘意味着天香楼的朱姑娘“心情不好”,所有来天香楼的食客都只能吃闭门羹。经营方式如此古怪竟然还没有倒闭,只因朱姑娘的厨艺过于惊艳,有恃无恐。如果高琮是个普通的食客,他大可就此回头,等挂出绣了桃花的窗帘了再来。但他不是。

“不过,这一次,月白色窗帘挂出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据小生看来,足足有一旬?”

常青总算是转过头,用眼角打量着他,似乎还翕动了两下鼻翼。

“小生听说,天香楼的朱姑娘苦于没有少见的新鲜食材,而无法下厨。”

高琮把手探到怀里,捏住一枚鱼尾形状的玉玦,紧紧地攥在手心。今天早上,这枚玉玦还藏在阿姣的枕头下面,是她的至宝,此刻他浑浑噩噩地握着它,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他定了定心魂,朝常青举起手中的玉玦。

“在下这里,正好有一味世间少有的珍稀食材,想要献给朱姑娘品鉴。若常兄愿意代为引荐,感激不尽,愿以此珏相赠。”

他一揖到底。这是明目张胆的贿赂,但常青与朱成碧不同,就高琮探听得知,他欠了天香楼三百两银子,不得已才卖身给朱姑娘。非常地,缺钱。

这世上,万物都有价钱,只看你是否付得起。

一截绣着柳枝的腰带晃动着出现在他视野里,他一抬头,那清秀的少年公子就站在跟前,笑得眯缝了两眼,一面伸着手,像是要扶他的样子,却巧妙地没有碰到他的衣袖。他本就生得俊俏,这样一来,更是让人如沐春风。高琮只觉得指尖一松,玉玦就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何必如此客气。”常青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绢,将玉玦擦了又擦,又对着阳光看了看成色。

“刚才居然忘记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不才乃金陵‘汤包常'第十七代传人,现忝居天香楼帐房兼跑堂,这位公子,幸会了。”

他动了动手腕,玉玦就此消失在他的袖子里。

虽说时日是夏末,天香楼的一楼厅堂内依然透着股子沁人心脾的凉气,还混合着隐约的熏香。高琮跟在常青后面,踏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四个苦力扛着沉重的大瓮亦步亦趋,水曲柳木的楼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就在这时,一声女子的呻吟如一缕柳絮,从他们头顶飘落:“好饿啊——”

这声音娇媚无比,令人魂魄顿失。高琮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踩空,身后的苦力们被他这么一阻,脚步纷纷趔趄起来,险些打翻大瓮,连带着泼出不少瓮中之水。难以抑制的海腥味四散而出。高琮狼狈地重新站好,恨恨地瞪了苦力们一眼,又回过头去瞥常青的脸色。他倒是面色如常,仿佛毫无察觉般继续往上走。到了楼梯顶端,径自推开旁边一扇门就走了进去,从里面传来的熏香味越发强烈了。高琮自幼锦衣玉食,对熏香并不陌生,但却无从分辨,只觉得一时如芙蓉花,一时又如龙井茶,一时却如新出炉的糕饼一般,一层层纷至沓来,竟引得他腹中隐约“咕噜”一声。

“好饿啊……”

娇媚的女声沿着高琮的脊梁而下,仿佛无数双抚摸的手。他不由得汗毛直竖,朝门内探了探身。他在楼下时望见的那扇挂月白色窗帘的圆窗就在眼前,只要一掀开,便能望见莲心塔。室内的地面装饰着软垫,上面随意甩着四五只红漆烫金的食盒,其中一只的盖子跌落,露出里面毛茸茸的兔子形状的糕饼。整整三排的形状奇特的器具系着红绳,分门别类地挂在对面的墙上,其中的一半都是各式各样的刀,在暗中幽幽地生着光。一道半透明的纱帘隔开了整个房间,其上浮动着手绣的桃花。

那娇媚的女声就是从帘幕内部传来的。

常青站在帘幕前面,几乎是敷衍性地略微拱手,便直起身来不慌不忙地回答:“饿了就吃。”

“没有东西可吃!我要饿死了,汤包——”

常青朝被扔在地上的兔子饼偏了偏头。

“这可是寻芳斋的玫瑰酥,一日内只售十二只,要卖一两银子一个。”

提到银子两个字的时候,他隐隐磨牙。

“你们都被骗了!做馅儿用的玫瑰不是在子时采下的,我一尝就知道,露水味不足!”

“你亲手制的糟鹌鹑呢?”

“那是要准备留到冬天吃的啊,红泥小火炉,天雪配鹌鹑,汤包你根本一点意境都不讲!”

常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了出来,“我说,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天香楼有整整半个月没有开门了,客人们都在楼下等着呢!这样下去,怎么能赚到钱在临安城开分店?”

“都说过很多次了,没有想吃的新鲜食物出现啊!饮食者,乃是吸纳天地,顺应四时,与日月共生的大事,一粥一饭都不能敷衍,必须是命中注定,独一无二的想吃之物啊!在那之前我都不会再次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