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掌间珠(第8/9页)

“谁也别想夺走我儿!”

周广萍浑身一个激灵。

“那湘绣就是虎皮!”

顷刻间,九根虎尾放开了舒酉,从风团中甩了出来,又来抓鹂语,但她轻巧转身,竟叫她躲过了。周广萍见她翻身跃入秋园一侧的灵堂,紧接着丝帛撕裂之声不断传来。在院中盘旋的虎风团先是一滞,继而散了,舒酉见状,大喊一声:“坎位,缚!”

鲜红的罗网又起,这一回落下时,罩住的是一只毛皮不全,狼狈不堪的白虎,一只前掌早已不知去向。她在网中,撑起四肢,还要挣扎,被羿师们将绳索一收,又再重重地摔倒在地。

周广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浑身的劲都松了,倒在地上连爬都爬不起来。正在此时,灶房的门却开了,涌出了团团烟雾,其间光芒四射,隐约有金玉相击之声。朱成碧从门内迈了出来,手里捧着只天蓝釉窑变玫瑰紫的钧窑盖碗,笑吟吟地露着一对儿虎牙。

“成了!”她喜不自胜,“这一次的掌间珠,味道比上两次都要好,来尝尝吧!”

她将盖碗伸到他面前,掀开了盖子。一阵轻雾缭绕,之前闻过的奇异浓香迎面而来。碗内汤色透明,一枚黄玉般温润的珠子静卧其中,旁边是两片做陪的菜叶,依旧保持着青翠欲滴的本色。

“虎掌本无味,这是经过了三次泉水煮过,三次羊汤炖过,再用鸡汤煨上足足十六个时辰,一点点地将鲜味炖进去,才会有如今的色泽。你也一样,是她掌心上煎熬着的明珠。她捧着你,珍爱你,却如同烈火一般一点点地煎熬你。来,尝一点吧!”

“我,我为什么还要吃这个!

“她用自己的血肉为你改了两次命格,让你脱胎换骨,得到了强健体魄,又加娇妻美眷。可叹世事仍不圆满,还要拼着最后这一点儿虎掌,再做第三次。煎熬虎掌,便如煎熬她自身。巡猎司想必也知道,所以选了这个好时机,否则,他们会那么容易得手?”

“我不吃!”

“我答应过。”她顿了顿,朝一侧偏了偏头,“做出来,让你吃下去,拿走鼎。我答应过,就要做到。”

朱成碧微微笑着,嘴角露出的虎牙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延长。周广萍望见她身后拖出了浓郁的阴影,无数的野兽面孔一个接一个地从阴影当中翻了出来,个个的眼珠子都是一片空白。周广萍大惊之下,不由得想要呼救,一吸气,却被她袖子里浓郁的芙蓉熏香一噎,只剩下几声猛烈的咳嗽。

朱成碧拿了双象牙筷子,挑了那明珠自个儿先尝了尝,眯着眼睛前后晃了晃脑袋,又夹了一筷子给他,他只是抿嘴不接。

“尝一口吧。我的厨艺有那么差吗?”那女声娇媚,却如同有蛊惑之力,周广萍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嘴。哪里有什么美味,初一入口还能觉出鲜味,再咬却腥臊无比,一入肚腹便如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流转,像是要生生地融化他的筋骨。他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得咬紧牙关默默忍耐,有如身受酷刑。

“好了!这次要选什么样的命格?”朱成碧朝院中被捆缚的白虎喊,“你随便挑!要个百依百顺的乖儿子吗?一个永远不会逃开,不会背叛你的儿子?”

不。那只白虎温柔地看着他,下巴枕在前爪曾经在的地方。从今往后,许你自由。

当年,他们的车队在山路中途,遇到了九尾的猛虎。母亲受惊摔下了山崖,父亲大怒,砍下了老虎的前掌,却也被甩下了山。那猛虎仍不肯罢休,朝四周望了望,便朝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扑过来,一扑未中,他却饥饿难忍,钻到她肚腹下面,一口叼住她的奶头,嘴里含混地叫:“娘,娘!”

猛虎疑惑,嗅他头顶的帽子。血盆大口就在他的耳边,生满倒刺的舌头伸出来,又收回去,又伸出来,不知道该舔舐还是撕咬。他吸饱了奶,沉沉睡去,醒来时,却已经在娘的怀抱中,一双手紧紧地抱着他,贴他在胸口。

我儿不哭。

周广萍站了起来,只觉得忽然之间浑身轻松,四肢都飘飘然起来,回想起四璟园中种种前尘往事,恍如隔世。他整了整衣裳,朝院中被缚的白虎磕了一个头,又再起身,朝舒酉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仰天大笑,头也不回地出园去了。

万丈红尘迎面而来,世间再无周家唯一的继承人。

那一日出逃后,周广萍在江南一代游走,一路上去了临安、徽州、绍兴,以及周氏所在的江陵。在他出生却毫无印象的周氏祖屋门外,默默地站立了半日,终于还是扭头走开了。若迈进去,便又是和前半生一般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景,可倘若如此,他又为何要逃出四璟园?这一路上,他做过苦力,打过短工,当过跑堂,甚至还做过乞丐。前半生所未能见识过的种种风土人情,世间冷暖,如今却是尝了个遍。

可他从未悔过。

十多天前,他在市井之间听说了一条不得了的消息:无夏城中羁押的妖兽白虎,不知怎地竟然越了狱,牢中只剩一只用炭笔画在墙上的大猫,形神兼备,所用却只有寥寥数笔,极尽嘲讽之意。他当即被吓的魂飞魄散,直奔最近的港口,倾尽身上仅有的钱物,哄得船老大答应载他一程。原以为离了大陆,那虎就再也嗅不到他的味道,不至于一路追来。

却原来,终究还是逃不过么?

周广萍紧闭双眼,那温热的风迎面扑来,却堪堪与他擦肩而过。他错愕回头,那银白色的虎风团扑向了围困住他们的墨色风团,风中隐隐传来野兽低吼一般的风声,不时有九条长尾从云团中若隐若现。

那一番争斗,足足持续了两三个时辰,天地恢复清明,晴朗的夜空中一缕云彩也没有剩下。无论是围困他们的墨云,还是后来的虎风团,尽都消散了。

周广萍怔怔地立在船头,最终说出来的一句话万分苦涩,船老大却没能听懂。

“最后还是你赢了……”

“命格可改,福报仍薄,周广萍前半生所享受的荣华,要由这场风暴来抵,这原本是极其公平的事情,偏偏你又要写信告诉他娘,这才放出了虎风团……”

“信是我写的,助她逃狱的人却是你。若你不为她绘制新的虎皮,她如何能变形?只可惜真皮已毁,便是有了假虎皮,这次变形也无法恢复原状,结局不过是白白地随风消散而已。”

“她向我求救……”

“你就不能置之不理?”

常青苦笑起来:“若真的能置之不理便好了。”

“算了,你心实在是太软。我疑心你总是如此,哪一天做了赔本买卖,将自己搭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