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天地春(第4/9页)

常青将手中的扇子哗啦一声合上,站起了身:“既然如此,我便帮你跟朱掌柜说上一两句。不过,姬老板。”他停顿了一下,斜斜地睨着她,是居高临下的可怕眼神,“一个人若总是赢,恐怕也挺没意思的。”

姬文珍的掌心发凉,一点点渗出冷汗来,只觉得自己背地里所有谋划和心思,都叫眼前这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她心中的畏惧刚刚升起来,常青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朝一侧略偏了偏头,立刻朝她走过来,伸手在她手臂下一扶,将她整个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常公子?”

“嘘!”他面色严肃,掀开一侧的月白色窗帘,便将姬文珍给推了出去。外面是天香楼二楼的窗台,对面即可望见莲心塔。姬文珍朝楼下探了探头,立刻目眩,赶紧抱住窗棂上木雕的桃树不敢撒手。

“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否则被吞掉的话我可不管。”在给出这样莫名其妙的威胁之后,常青放下了窗帘,又将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在地上,一样样地踢到窗帘后面去。

刚收拾停当,门就被撞开了。朱成碧端了张红木小几,鼻尖上沾满了糯米粉,喜不自胜地跑了进来:“汤包,汤包,来尝尝!石奕武教我的青团,特地做给你吃的!”

小几上放有六只净白瓷碟,每一个上面都放有一只青团,这倒是不假。但全部青团都奇形怪状,指印明显,没有一只是浑圆的。更重要的是,每只上面都有一处牙痕崭新的缺口,露着内里的馅儿。

“……这果真是做给‘我——’吃的?”

“是啊。”

常青不说话,只盯着那缺口。

“我不先尝尝,怎么能知道好不好吃?”

常青叹口气,伸手接过那红木小几,朝旁边的桌子一靠。朱成碧蹦到桌上坐着,悬了两只脚在空中前后甩动,一边抓过那些青团便吃。转眼间,常青怀里便只剩下两只,朱成碧还要再拿,他迅速出手,将两只全都抓在手里,赶紧往嘴里塞了一个。

嗯……居然味道还不错……

他捏着剩下那只,就要往嘴里放,朱成碧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又叹了一口气,随手将团子朝侧面一扬。朱成碧立刻飞过来叼走了。

“你看看你这一脸。”朱成碧大嚼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洁癖本性,弯了手指去给她擦。手指下,她肌肤滑腻,犹如凝脂。他忽然间意识到,如此一来,两人便是视线相对,几乎呼吸相闻。他连耳尖都烧起来,心跳如鼓,狼狈地将手拿了下来:“咳,那个,天地同春做得怎么样了?”

“啊,说起来还挺奇怪的。”朱成碧一边嚼着一边含混地说,“石奕武做的,明明就是真正的天地同春。”

就在此时,窗帘后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接着是瓦片纷纷掉落。朱成碧扭了头去看:“那是啥?”

常青伸手把她的头扭回来:“最近老有野猫在外面打架,怕是有打不过的,从二楼掉下去了。”

“喔。”朱成碧低头舔着手指。

“你刚才说,他明明已经做出了天地同春?”

“这几日,小师傅做的,和我记忆中的天地同春并无二致。天地同春是仙家的圣品,梅东璟也算聪明,用凡间的材料,竟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味道来!”她点着头赞叹道,“延年益寿的功效自然是没有,但从味道上而言,确确实实便是天地同春。”

“那,为何仍没能得到龙神的认可?”

“问题该是出在引子上。”她叹口气,“当年我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尝——”

“是大摇大摆地闯进去,趴在人家桌子上吃完就走,连带着还打碎了一干锅盘碗盏吧。”

“这不叫尝?”她将眼睛横了过来。

“是,是,是,这确实叫尝。”

“哼。总之,这天地同春做出来之后,在吃之前还要在中央点上一点红引……”说到这里,朱成碧却不再往下说。常青等了一会儿,见她只是愣神,催促道:“那红引是何物?”

“……是血啊。”她叹息,“天地同春一共有四层不同的馅料,随着食用者的咀嚼,每一口都会产生不同的口感。再加上这用血点上的一点引子,又可以有千百种的味道变化。倘若龙神要的是这种天地同春,那可就难了。可惜我虽尝过,却始终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什么妖兽的血的味道,明明很熟悉的……”

她又露出愣神的样子来。

“会不会,”常青慢条斯理地提醒,“是麒麟血?”

“你说得对!麒麟为圣兽,其血有千万种滋味,用它来做天地同春,说不定可行!”

她跳到屋子的中央,原地转了一圈,只听得哗啦一声,从那杏花罗裙下涌出来诸多粘稠黝黑的阴影,犹如海潮般汹涌流淌,在吞噬了屋内的家具之后,又开始朝四周的墙壁上攀爬。朱成碧伸出一手,掌心向下,所对之处的阴影忽然如沸水翻涌,一团耀眼的光芒从中升了起来。

常青不由得用袖子挡住眼睛。光芒减弱后,悬在她手心之下的,是一只静静旋转着的天青石瓶,正冷冷地泛着青光。

麒麟血。常青死死地盯着它,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此刻他已经在朱成碧的身后,只要一伸手,他只要一伸手……

他双耳嗡嗡作响,嘴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却听得朱成碧说:“不,不行,现在还不是动用它的时候。”

阴影再度翻动,如巨蟒的长舌,转眼之间,又将那瓶子吞了回去,沉向下方,远到他所不能及之处。

她转过头,抱歉地笑着:“我们想想别的办法吧!”

“我第一次听见龙神的声音,大概是在三四岁上吧。我记得自己独自一人站在那石桥边上,眼前便是桥头石狮残缺了一半的脸。我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狮子的鼻子,刚碰到就听见那声音,直接就在脑子里响起来。它说:‘你回来了吗?’”

石奕武抱着两只膝盖蹲在牛车里,随着车轮的颠簸摇晃着身体。拉车的是只浑身雪白的母牛,不紧不慢地在山道上走着,不时有路旁的花枝从半透明的帘幕间中探进来——一支杏花,或者一支梨花。

“也不是每一次跟它说话,都能得到回应。师傅说,他年轻的时候龙神回应得更多,近些年来却渐渐沉默了。说起来,究竟连那桥底下是不是龙神,也未知,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你说是吧。”

无人回应,因为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却是朝着车内小几上放着的那把画着梅花的纸伞。朱成碧卧在一侧,颇觉有趣地任凭他说下去。这牛车从外面看起来,不过一两榻的大小,内里却显得颇为宽敞,朱成碧身边还跪了两个婢女,也未显狭小。其中那个穿桃红色褙子,叫做樱桃的,半是调笑地过去递了他一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