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芙蓉焰(第3/9页)
“我也疑心他有所隐瞒,但他连呼冤枉,说他还尝试过泼水救人。从牛车上泥水的痕迹看起来,这点倒是所言非虚。现场既无灯油残留,也无火石痕迹,反倒是掉落了不少奇异的四股金羽。这案恐怕真的另有蹊跷。”
“和妖兽有关?”
“没错,我已经将羽毛给了我司的徐学士,他博闻强记,相信很快能辨认出来。”
鲁鹰想得出神,拿起手中的茶碗就要喝,杯沿磕到了牙齿才反应过来——昨晚喝了一夜,茶早就喝干了。曲焰放下筮篌,膝行过来给他重新斟满,他看也不看便喝了一大口。
“还有便是第二了,凡被烧死之人,无一不是蜷缩成团,表情痛苦。但琅琊王妃的骨骸却是盘腿端坐,尽管肤如焦炭,面上却还残留着微笑。”
无论怎样想,都很难掩饰那笑容当中的诡异之处。鲁鹰想了一阵,仍无头绪。这边曲焰已经再度抱起篌,弹拨的是可定神明志的清心咒。往日里若他有案件,思虑不透时,她便弹这曲子给他,可纾解胸中烦闷,有时一曲未了,他便已经想出了头绪。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鲁鹰听到一半,便开口问道:“曲姑娘,你有心事?”
“怎会?”
“我不过是个粗人,音律之事一概不懂,偏偏却能听出你的琴意。你今日颇为犹豫,若是想到什么,不妨直说。”
“奴家也没有想到什么。”曲焰垂着眼帘,“只是觉得奇怪,最近这样平白无故地就自己烧起来、却面带微笑的事情,像是出了不少。”
“没错,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城北布商,还有兴善街姓李的泼皮,若真算起来,琅琊王妃是第三人了。只是前两桩按检司都已经结案,说是意外事故。莫非这三人之间有什么关联?”
“这奴家倒是不知,奴家只是在想,这杀人方法如此古怪,那行凶之人,说不定也得先找人试验一番。”
“你说得对!这三桩案子,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曲姑娘,你果真是我的福星!”
鲁鹰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忘记盘久的腿已经麻了,差点摔倒。曲焰用袖子掩住嘴,唇边却没有笑意。
“瞧你欢喜的,跟个孩子似的。”
一抬头,他已经站在了她身边,眼神灼灼。
“曲……焰儿。”他低声言道,声音嘶哑,“这些日子来,我常想,你若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她被那眼神望得有些受不了,只觉得皮肤灼热,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沸腾起来,烧出火焰来了,所以只是低了头,将那十二根弦数了又数。
“奴家早年遭逢变故,从那之后就不会笑了,也不会哭。”
有短暂的一刻,他略微加快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她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那些尚未被他召唤成形的言语,就在他们之间悬浮,她连它们的形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终究还是退后,推门出去了。
曲焰又低眉弹拨了一阵,壁筷的调子却越来越高亢激烈,犹如大雪纷飞的破城之夜,黑暗中刀剑的光芒破空而来,鲜血与烈焰一起在她的指尖交织,却在到达最后的高潮之前,叫她自已生生地将全部琴弦都按住了。
她呆呆地望了一阵空中,忽然起身,将一扇靠墙绘着葵花和鹦鹉的屏风推向一侧,屏风后是一堵平常的墙壁,不知何人在上面用极粗略的笔法,随意描了几根墨线。就这寥寥的几笔,便勾勒出了远处悬浮在半空中的仙山,山上宫殿林立。一轮圆月被簇拥在卷云当中。
看得久了,便会觉得那卷云渐渐舒展,而自仙山之后,竟然飞出一样手掌大小的物什来。那是架孩童玩具般的牛车,拉车的是只雪白的狻貌,它四掌腾空,在空中如履平地,渐渐地越靠越近,车头上挂着的圆形灯笼左右晃动。
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朱”字。
曲焰整了整袖,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头顶紧贴着地面。狻停在她前方,左右甩了甩背毛。牛车前飘荡着半透明的车帘,上面浮动着手绣桃花。娇媚的女声响了起来。
“我来取这个月的份。”
曲焰默默起身去了内室,很快托了一只四角垂着流苏的软垫出来。垫子中央卧着枚小巧的蛋,闪着宝石一般的冰蓝磷光。她将垫子双手举过头顶,车里伸出一只女子的手,接了过去。
“怎么这次劳烦姑娘亲自来取?”
“我是来提醒你一句,最近这些时日来,蛋的味道发生了变化,连我的客人们都快要有所察觉了。”
曲焰却只是不语。
“你既动了情,却又为何不肯言明?依我看,他未必对你无情。”
“人妖殊途,奴家与他,所隔何止天堑。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虽隔天蜇,别忘了你身有双翼。”
“姑娘说得轻巧。”曲焰抬头,“姑娘身边,难道不也是一直带着个人类?既不敢轻易靠近,也不肯放他离去,踌躇至今?”
此话一出,帘幕后面立刻隐隐有深重的阴影弥漫,牛车的形状朝两侧胀鼓开来,仿佛有猛兽困在其中,正不甘地挣扎。娇媚的女声带上了回响,有如咆哮。
“与你无关!”
那咆哮带出了炽烈的风。曲焰在其中衣袂翻飞,却依旧面无表情。待风过之后,她略微行礼。
“是奴家越了。”
“罢了!我知你五十年之期将至,但绝不可波及莲心塔。”
“否则?”
“我会吞噬你。”
曲焰再次低伏在地。
“若有那一日,奴家欢喜不尽。”
三
“一别数载,无日不相思,今偶获珍宝,欲献与卿。月圆夜,芦花池畔,再见故人。”
云敦手里的纸条只有寥寥数语,并无落款——它原本是被卷成细细的一小条。他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它展开,将上面的字念出。
鲁教头看也不看他,只朝他伸出一只手,云敦赶紧将字条递给他。他将字条放在桌上,用两根指头推了出去。
“陈师傅,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
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巡猎司临时关押疑犯的一间简陋囚室。室内只有一桌一椅,窗户和门上都落了锁,墙上尽是斑驳的霉迹。巡城士兵抓住的那个自称是梳子匠、叫作陈泽的男人就坐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这是个四肢短小的矮个男子,颧骨突起,面色阴沉蜡黄,睁着两只浑圆的绿豆一般的小眼睛。
“我自然认得。那是我亲笔所写。”
“果真?陈师傅还是好好看过再说,这字条是从端王妃的贴身婢女身上搜出来的。”
“王妃多年前曾托我替她寻一把用犀牛角做成的梳子,我费了些工夫,这才寻着。这些实情,之前我都说过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