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无肠公(第4/8页)
就在此刻,却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细腰女子,带着右眼下的泪痣从朱成碧身后闪出来,在她身后举起同样的利刃。而她没有回头。
鲜血顿时溅落在铜镜上,镜面所展示的景象瞬间消失了,只有那些血迹沿着镜面缓缓滑落,甚至滲入了地面上的砖缝。他蹲下去,用指尖沾了一些,是真的,而非幻象。
“谪仙没刺要害还真是怜香惜玉。“细腰女在他旁边爬了起来,接下来,她再也无法吐出一个词。常青捏住了她的喉咙。有墨汁自他的衣袖中染出,一只由丝线绣出的浑身雪白的狮子出现在他的胸前,须发贲张,无声嘶吼着。
“我后悔了。”他简短地说,“我只问你一遍:她在何处?”
三
朱成碧置身在迷雾之中。细腰女倒在她的脚边,正在歇斯底里地左右翻滚。
“不过是一对儿双生的蛏子精,竟然嚣张至此。光是为了你刚才让我所见,便该活活捏死你!”她脸上泪痕交错,眼底却隐隐有怒火,她将手中一样软趴趴的东西狠狠一捏,“我且问你,需如何破解?”
细腰女惨叫一声,却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将军比我清楚……这雾镜所见,皆是命中注定,要成真的事实……更何况,人类的寿命能有几年?将军难道不是早就知道……”
“我原是想,纵有七十年相守也好。”她喃喃,犹如自语,“可刚才那场景,他的头发都还是黑的,看起来尚不足三十岁。人类就算短寿,也不该至此!”
“这便是命运了。逆天转命,便是将军,也是要付出代价的。”细腰女笑得越发放肆了,“奴婢等着那一天!”
朱成碧手中之物终于被她彻底地捏爆,汁液四溅,细腰女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原本环伺的迷雾也渐渐淡去,露出之后隐藏之物——却是一片半月形的池塘,池水清澈见底,旁边屋舍环绕。背后一轮巨大的金黄色的圆月,占据了大半个天空,连其上宫阙的轮廓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盘腿坐在池边,脊背蜷曲,下巴都快要碰到脚尖,身旁摆有两只酒坛,用红纸扎了口。
酒香无声无息袭来。朱成碧脚下一个趔趄。
“好酒!”她赞扬道。老头缓缓转过头来,细小的黑眼晶亮,头顶两条鲜红长须在空中摇曳,面颊发红,醉得一塌糊涂。
“这么快便到了阵眼?我还以为要跟上次一样,每一次转移都要说出口诀才行。跟我来那人呢?”
“不,不急,将军你写下的口诀,他会寻到这里来的。不如我们便在这里,一,一边饮酒赏月,一边等那人如何?”老头口齿不清地说。
朱成碧也踱了过去,跟那老头一般盘腿坐在池边,一回手将插在肩胛之间的利刃拔了出来,扔进池塘,那刀带着她的血咕咚一声沉入了水底。她毫不在意地说:“可是千日醉?”
“不错。”
她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吸。
“杜康当日酿成这千日醉,出窑之时,天地变色,风雨大作,山神湖精皆有所感,化为人形前来讨酒。那家伙胆子忒大,竟然真的让他们喝了,结果连神仙也醉倒在他家门口,尽都现出原型来,算是大大地出了一场丑。”
“可惜将军当时身,身在蓬莱仙岛,未及赶到,却是一口也未尝到。”
池水荡漾,将月光一层层映在他们二人身上。
“杜康死后,我曾翻过他的墓,没有找到。我不死心,将他亲朋好友的墓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有结果。”
“将军有所不知。”那老头打了个酒嗝,“后来晋朝时有个叫刘伶的人,好饮酒,曾、曾有一次,醉了三年才醒过来。小老儿我听了这个故事,留了个心眼,便去晋朝时候有名的造酒师的墓里寻,共挖了三百六十七座,终,终究叫我找到了。”
他爱惜地拍了拍身边酒坛:“一共两坛,小老儿我已经蒙着眼睛在其中一坛里加入了沾唇即死的毒药,这药无色无味,便是将军也未必能分辨得出。”
“毒药?却也未必对我有用。”
“哪怕能让将军沉睡千年也好。”老头缓缓仰头,头顶触须飘动,“将军上次来时,吞我阳澄府子民八百万。我部族数千名,皆让将军塞入了酒坛。”
“我想起来了,上次确实是做醉虾来着。”朱成碧点着头,“剩了还有些没有吃完的,便放回湖去了。你是哪一只?竟然醉到如今?”
“这重要吗?”老头儿打着酒嗝,乐呵呵地说,“总算上天有眼,让我等到将军再次前来。这两坛千日醉,小老儿与将军一,一人一坛,如何?”
朱成碧打量了一会儿那两只一模一样的酒坛,忽然翻身站起来。
“无聊。”她转身要走,“贪心总是不好的,还是一门心思地吃你家主公去……”
她忽然住了口,醉老头已经揭开了其中一坛的封口,诱人的香气团团而至,将她围绕其中。他抱起酒坛,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出来。在青玉琢成的三脚酒樽中,是猫的瞳孔一般幽深的液体,边缘近乎金色。
老头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抬头念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这诗一出,天地之间有风涌动,一时间碎叶起舞,水波荡漾,待诗句停时,却尽都重归寂寥。
“我听闻将军这次来时,身边又跟了个人类?”
“……又如何?”
老头摇了摇头。
“敢问将军,其寿几何?将军在这世上游荡,是有多少年?又有多少人曾与将军相交过?纵酒欢歌,鲜衣怒马,如今,他们却在何方?”醉虾老头拍着酒坛,每拍一次,便念一个名字,“梅东璟何在?段清棠何在?袁锦楣何在?那赐给你姓名,又将你困在无夏城五百余年的莲灯和尚,又在何方?最后还是剩下你一人在此。从今往后,还有无穷无尽的岁月,长夜漫漫,仍将只得你一人。”
朱成碧捏紧了拳头。
“须知一切有为法,皆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将军几百年来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却依旧参不透,一错再错。”老头子连连摇头,“痴儿,痴儿!便是为此,是否当满饮此杯?”
他将酒樽朝她举过来,杯中液体荡漾,映着一轮圆月。
“说得好!”朱成碧哈哈大笑起来,捧了另一只没有开封的酒坛,一掌将封口处的纸拍碎了,便凑到唇边。
他们二人都未曾注意到,那原本沉在半月池底的利刃,在他们对话时早已微微颤抖。刃上沾着的朱成碧的血,渐渐地冒出了气泡。此时朱成碧一举起酒坛,池中的水顿时暴涨,气泡翻涌,竟达数层楼之高。气泡升到半空,渐渐消散,一只巨龙显露出身形,自高空中朝她扑过来,将她手中的酒坛撞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