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 同心签(第3/8页)

赵瑗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出了那是赵璩,径直朝它扑了过去,但冲力太大,只得将赵璩举在上方,连带自己活生生地滑出去好远。这一下,他只觉得整个脊背都在火辣辣地痛。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望见远处残破的马车,官家正在其中挣扎,试着站起来。

“我的剑呢!”他听到父皇喊,“我的璩儿,我的璩儿!”

远处传来整齐的奔跑声,金甲摇曳,是镇殿军正在赶来,而巨熊并不在马车周围——所以赵瑗一时无法理解父皇喊声中的急切仓皇。但他立刻听到了浓重的喘息,正在缓缓从身后逼近。

带腐臭味的唾液滴落在他的肩膀上。

赵璩在他怀里,踢着腿想要挣脱出来。他缓慢地改变了姿势,将弟弟整个护在身体下面。

“嘘。”赵瑗轻声说,“别动,别发出声音。”

他全身都在因为恐惧而颤抖,声音却异常镇定。自视野的边缘,他已经望见官家从镇殿将军腰间抢过了剑,朝着这个方向跑了过来。

“父皇会来救我们的。”他镇定地说。

热气腾腾的血盆大口就悬在他们两个的头顶,那个站在熊的肩膀上的戴面具的男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薄唇紧紧地抿着。视线交错的一瞬间,赵瑗只觉得肩膀上又开始了滚烫,心中越来越难耐,恨不得能立时抓开皮肤,将那下面暗藏之物活生生地扯出来。

但他咬住了牙,更紧地护住了弟弟,重复道:“他一定会来救我们两个的。”

眨眼间,赵瑗叫人朝旁边一掀,怀中顿时一空。来人抢过了赵璩,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一边还急切地喊着:“璩儿,我的儿子!快叫御医过来!”

赵瑗傻傻地跪在原地。

他只觉得四肢冰凉,肩膀上原本滚烫的疼痛,竟然完全不知去向。我也是你的儿子。他断断续续地想着,看着父皇的背影。是了,父皇不知道他也在这里,要出声才能叫他知道,我还没有死——

一瞬间,他只觉得荒谬得想笑。自从赵璩被过继为第三子以来,自己有多久没有跟官家共乘过了?当年他独占着那个位子的时候,何尝想过会有今天?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一柄短剑却被人掷了过来。

“熊还在,阿瑗!”赵珩在远处命令道,“快拔剑!”

赵瑗手指在剑柄上缓缓合拢,又慢慢地松开了。他叹了口气,抬起脸来,整个脖子都暴露在熊口之下,闭上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咆哮,腥臭的热风喷在脸上。转瞬间,耳畔尽是风声剧烈呼啸,宛如龙吟。没有疼痛,却有无数的木屑碎片溅到脸上来,激得他睁开了眼:头顶悬着只庞然巨龙,利齿正在缓缓咬合,木屑飞溅中,剩余的半个熊身被狠狠甩向一旁。熊皮之下,原来竟然是木制的傀儡。

“翠烟,干得好!”

覆盖着青绿鳞片的龙身还有整整一半陷在牛车当中,撑得牛车都从地上翘了起来。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笑吟吟地站在旁边,拍着手。她朝他转过了脸,眼角是诡异的红妆,艳得跟要滴下来的血一般。

“哎呀呀,这一世,却原来是个榆木脑袋。”

赵瑗梦见自己站在大内的庭院当中,只有六岁。

身体周围飘浮着白色的云团,叫他明白自己在做梦。

他还记得这一天,那是他作为皇子的候选者,第一次被允许进入大内。那天一大早,他便被人从温暖的床上抱了起来,懵懂地梳洗着。他母亲亲自将他的手掌打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为他擦洗。她的眼泪如雨,纷纷滴落在他手指上,可他不明白为什么。

阿娘,他们说宫里有很多花,我给你摘花去。

可真的到了宫里,他却被吩咐只许在庭中站着等候,跟他一起并肩站着的还有个小胖子。这一站,便到了午时,大太阳晒得他头昏眼花,却不敢动弹。正在这时,一只白底黑花的大肥猫也不知道从那里钻了出来,从他们两人面前大摇大摆地经过。

他饿得早就没了力气理会,倒是那小胖子伸腿朝肥猫一踢,自然没有踢中,反而叫那猫瞪了一眼。

这个动作决定了他们俩的命运。赵瑗很久之后才知道,官家给了小胖子三百两银子让他回了家,却选中了他做自己的第二子。

赵瑗在雪白的云团中飘浮,他看到换上了新礼服的自己在花园中行走,他刚刚作为新的皇子拜见了官家,得到了赏赐,手里还握着只进贡来的用丝绢做成的腊梅。

“瑗儿!”母亲在道路尽头唤他。她身着盛装,面上悲喜交加。六岁的赵瑗朝她跑过去。

阿娘,花——

然后他便望见母亲朝他下跪。她的发髻上插着玉制的搔头,颤抖不已。

“拜见二皇子。”

即使是在梦中,赵瑗也紧紧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见那个六岁的孩子茫然地停住了脚步,也不想看见他蹲在无人经过的偏僻走廊里,因为饥饿和惶恐而呕吐。那日他从清晨站到了午时,又参加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仪式,没有人注意到他水米未进。

但这个时候,便是他遇见——

“怎么,这就是今天选出来的二皇子?”

赵瑗睁眼,望见只有十岁的赵珩,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靠在廊柱上。六岁的自己蹲在他面前,只顾着张嘴,下巴都要掉下来一般,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脸红起来。

自那之后,他便养成了这个一见到珩哥就会脸红的没出息的习惯。无论在那之前,还是之后,他都再没有遇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了,就像是用白玉雕刻出来的塑像一般,从内至外放射着光泽。

这神仙一般的人却挑了挑眉毛,在怀里掏了掏,伸出一只手到他面前,掌心里是一只雪白的米糕,被做成了心形:“快吃,我从尚食局偷出来的。”

他蹲在赵瑗身边,满意地看他狼吞虎咽:“从今往后你跟我一样,便是独自一人了,害怕吗?”

赵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滚落,掉到心形的米糕上。赵珩叹口气,过来将他的头一搂,靠在自己肩上:“记得,别让任何人看见你的眼泪。不过今天例外,今天有为兄我罩着你。”他拍拍他的脸,显得心情很好。

“有我吃的,就有你一口,这便是兄弟同心。”

六岁的赵瑗点着头,但那个站在一旁的十四岁的赵瑗却看见,自他手上那只心形的米糕被他咬出的缺口中,涌出了活生生的鲜血,正在沿着手肘流淌。而他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咬下去。

这是梦!赵瑗提醒着自己,周围雪白的云团开始朝他更紧地簇拥过来,他迷糊而欣慰地感觉到自己就快要醒来,甚至能听见两人在头顶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