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第4/18页)

阿零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告诉他,只会将他卷入更大的危险当中,但这是他的命令。

凡君所命,无有不从。

他终究还是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伽楼罗’?”

“是。”

“这名字我倒是在佛经上见过,为天龙八部之一,据说是天竺国一种鸟首人身的巨鸟,身携雷电火焰,乃天神毗湿奴坐骑。”

无夏城巡猎司的总教头鲁鹰此刻正坐在天香楼二楼的雅间里,背靠的还是当初那扇绘着山桃的屏风,只是如今花期已过,花瓣散落一地,枝头上仅剩绿叶而已。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在他右侧椅子上坐了,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轻罗团扇一边解说。那扇柄上镶嵌着七宝璎珞,扇面上除了绘着朵牡丹,还叫人半开玩笑地写了一个大大的“食”字。

见字如睹人,鲁鹰只觉得那字万分碍眼。

“虽说有这样的传言,但伽楼罗鸟本身,却并不存在。究其起源大约是有信众见过凤凰,或者朱雀、毕方一类的火鸟,因而附会出来,好增加一下佛教故事的趣味罢了。”

“我司的徐学士也是这样说的。想不到朱掌柜的倒也清楚得很?”

“那当然,想当初我在天竺寻了半年,就想找一只来试验一下玫瑰白斩的做法——”

他俩旁边一直立着名姿态娴静,媚眼细长的绿衣婢女,鲁鹰之前曾见过,知道她名唤翠烟,是朱成碧的双生婢女之一。之前她一直都低了头,规规矩矩地为他俩筛着茶粉,此刻却轻轻地咳了一声。

朱成碧娇俏地吐了吐舌头,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总之,我说这世上没有伽楼罗鸟,便是没有,再说了,那类火鸟,通常都瘦弱不堪,唯一值得一吃的只有朱雀……”她瞟了鲁鹰一眼,语带笑意,“鲁大人若是想要朱雀,容易得很,又何必上我天香楼?”

鲁鹰还未作答,翠烟已经泡好了茶汤,用两只花神杯盛了,恭恭敬敬地献了上来。鲁鹰还记得他上次上天香楼的待遇:连喝的茶都带着一股子烟尘味儿。今次的茶汤却完全不同,色泽通透,犹如碧玉。他品了一口,立刻有清香入喉,便如凛冽飓风,刮过五脏六腑,自头顶喷薄而出。

“啧,真是好茶。”

朱成碧只是莞尔,并没开口,反倒是翠烟应道:

“自然是好茶,这是我家姑娘的‘醍醐’,得来可不容易,平日里绝不肯拿出来待客的。”

“所以今日这是?”

“去年除夕,我跟翠烟去了趟临安,恰巧在这个时候鲁大人得知了某个重要的消息,不惜青鸟传书,提点于我,这份情谊,难道还值不上一杯醍醐?”

鲁鹰攥紧了手中的牡丹杯。朱成碧一双金眼似笑非笑,就在对面紧盯着他。

“既是如此,我这厢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朱掌柜借白泽精怪图一观?说不定,这种被误称为伽楼罗的怪鸟,也在其中。”鲁鹰抱拳,“事关无夏城安危,还请朱掌柜成全。”

他态度严肃,连带得朱成碧也放下了团扇,认真起来:“翠烟,去叫汤包带着白泽图过来一趟,就说是我说的。”

绍兴十二年的无夏城,怪事连连。

先是寒潭寺的三亩莲池一夜之间便干涸了,只剩下满池的枯枝败叶。接着是五虹桥莫名其妙地塌了一半,桥墩之下凭空出现一处泥穴,四壁光滑,却空空如也。然后便是那些总在冒出来的妖兽的尸体了。狌狌、猞猁、仙鹤、赤豹……各种各样平日里罕见的珍兽尽皆现身,有时孤零零地躺在护城河边,有时却直接出现在闹市。甚至有外表正常的人类,刚刚还在行走,却走着走着,歪倒在地,显露出妖兽的本相,痛苦地挣扎着死去。

这些尸体无一例外,全都在一侧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胭脂红色的蘑菇,另一侧却完好无损。

尽管遭到了鲁鹰的反对,徐疏影学士还是抱着大无畏的态度采集了一些,甚至还试着种植。但他所有的努力都归于失败:这种诡异的蘑菇,似乎在摘下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枯萎,无法再活。

无夏城中因此开始流行一种传说:这桩桩怪事,都是由于一个叫做“半面鬼”的鬼魂的怨念所致。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他亲眼在妖兽的尸首旁边见过这只鬼,它的一侧脸都被烧毁了,戴着只可怕的木制面具。

鬼魂之说过于虚无飘渺,鲁鹰向来是不肯相信的。可徐学士的小儿子,那个十四岁便考取秀才,明显是机智得过了头的徐若虚却当了真,一连几个晚上,都偷溜出去寻找这只半面鬼的踪迹。这家伙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不知道鲁鹰跟徐学士两个老人家都还醒着,眼睁睁地看他在月亮底下翻墙出去。

“唉唉,儿子大了不中留啊。”徐学士很是感慨。

“没事儿。”鲁鹰劝慰,“这几年来他帮巡猎司破了不少案子,经验积累得差不多了,再说,他又不是一个人。”

徐学士一噎,转头瞪他,鲁鹰双手环抱,望着徐若虚消失的方向:

“你当我真瞧不见他手腕上那串金铃?”

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徐若虚直到天明时分才回来,直接出现在鲁鹰的床头。他半边身体都还是湿淋淋的,拖在地上的衣摆上尽是浮萍和泥水,整个人因为寒冷和兴奋,微微发抖。

正是他把“伽楼罗”这个名字带给了鲁鹰。

这世间并不存在伽楼罗鸟。在上天香楼之前,鲁鹰便已经跟对各种妖兽了如指掌的徐学士确认过这一点。

但不存在,并不代表不会被人画出来。

倘若一个人拥有一只可以画出世间万物的笔,那么对他来说,画一只只存在于佛经当中的鸟,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鲁大人,你再捏,我那牡丹杯可就要碎了。这十二只花神杯原是一套,少一只,汤包会活活念死我的。”

鲁鹰一直盯着翠烟,直到她颇不情愿地出了门,连脚步声都渐行渐远,终至消失,这才开口:

“他不是常青。”

朱成碧正捧了自己那只石榴杯在喝,闻言只是一乐:“他是不是常青,对我而言,有什么区别吗?”

“你信他?”

“我信。”

鲁鹰朝她靠近了些。这么近的距离,他脸上的刀伤清晰可见,从一侧嘴角一直上挑到眼角,差一点,便能废掉那只眼睛。

“我也曾信过他,这便是结果。”

朱成碧注视着那道狰狞刀疤,接着移开了视线。

“他不是白泽。绍兴十一年,我随姚家军在小商河附近见过真正的白泽,如无意外,他此刻应仍在北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