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桃花酒(第4/8页)
慕云生的嘴角有些抽搐。当年为了说服官家使用自己革新过的方子治疗时疫,慕云生跟太常寺诸多医官轮流辩论了足足三日,从切脉说到行针,又自医理说到药方,直到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易子安不巧便是当初跟他辩论的医官之一。
“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只是这兴善街的可疑病患……”
慕云生将妞妞的病情又说了一遍,易子安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他拈着胡子,唇边尽是讥诮:“这么说,慕神医也不知道究竟所患何病?”
“若单论症状,与三年前临安时疫极为相似,但究竟是否为同一种,尚未确定。不过疫病若潜伏多年再爆发,往往来势更加凶险,我这里有一道新研制的药方……”
易子安抬起手来,打断了他:“慕神医这番‘独到’的高论,三年前在下便已经领教过了。在下这里,还有慕神医当年留下的方子,若真是时疫再发,也有应对,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可三年前是三年前,如今这疫病与当初未必完全相同——”
易子安站了起来,是明白的送客姿态:“慕神医还是多操心下自己吧,我看你这双手毁成这样,怕是再执不得金针了吧?”
芊芊在他怀里,听了这话,立刻炸了毛,挣扎着要钻出来,慕云生不得不使劲将它按回去,赶紧告辞出来。未走出几步,芊芊便挣脱出来,伸着尖尖的牙。
他叹口气,认命地伸过手指头,让它一口咬住。
“人家哪里说得不对?”
芊芊一点要收回的意思都没有,只咬着他不放。他还要再劝,却有几声对话从身后飘过来:“那便是传说中的慕神医?却是这样一副潦倒模样?”
“他啊,原来也算是个人物,可惜成名之后,得意忘形,失手治死了御史家小儿子的内眷。那名内眷出身镇江府程家,闺名好像是唤做素心?”
慕云生一抖,后面的话,便听得不太分明。他抱着芊芊离了济安坊,朝兴善街的方向走去,可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仍是一路纠缠了上来,仿佛扑闪着翅膀的飞蛾。
“据说是难产,连金针都动用了,还是出了大红……”
“有什么法子呢?人各有命,这慕云生天生便没有做大医的命,声名扫地又整日借酒浇愁,一天天颓唐下去,竟然连手也抖起来,再执不得金针。你看他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慕云生忽然停住了脚步。芊芊从他身上跳下来,抬头望他,急得喉咙中吱吱作响。
“真奇怪,”他喃喃,“方才他为何说素心死了?”
小狐狸身体一僵,接着犹如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沿着他的腿便爬了上去,一双翠色闪耀的眼睛,眼看便要直直地与他对视。慕云生却猛地扭过了头——前方街口,摔出了个身着布衣的男人,他全身瘫软,朝地上仰天一躺,便如一只松软的面口袋般,呻吟不止。
慕云生脑中嗡地一声,飞奔过去,将这人的衣襟撕开——滚烫的肌肤上尽是红斑,触目惊心。
四
兴善街上爆发了疫病,男女老幼,无一人幸免。
狭窄潮湿的巷道之中,被病气携裹的病患们倒了一地,尽都是红斑高热,与妞妞当初的症状一模一样。耳畔全是呻吟哀告,犹如地狱再临。
慕云生狠狠一咬牙,扭头便跑了起来,无论如何,他也得先查看妞妞的状况。那母亲感谢的热泪都还沾在他的手上,难道就要在转眼间,再度坠向深渊?
“妞妞……”
他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病人特有的酸臭味道。室内唯一一个站立着的小小身影,听到他的声音,朝他转过脸来。小女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梳了头,两侧脸上都有泪痕。
“慕叔叔。”妞妞异常平静地说,“我娘死了。”
聂氏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满脸都是红斑。能看出来妞妞尽了最大的努力,给她娘整理好了遗容。
慕云生默然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若我能仔细一点,便能及时发现她已被染上病气,不,不仅是她,这一条街上的人,若是我能及早提醒,让大家注意——我没能救得了你娘,就像我没能救得了素心。”他的拳头一点一点攥起来,却丝毫没有感到疼痛,“是我学艺不精,害死了素心……”
他究竟为何会手抖呢?最后印堂的那一针——如果眼前不是素心,他还会犹豫吗?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里,他反复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医者,当以所有病患为至亲,可要是至亲患病,危在旦夕呢?
他怎能忘记?现在他全都想起来了——
“慕叔叔?”妞妞惊叫起来。
慕云生呆呆地立着,双目当中都有晶亮的泪涌出,面目僵硬,犹如在梦游一般。那只小狐狸从他怀中跳出,晃了晃尾巴,立刻拔高了身形——是个腰肢纤细,环佩叮当的美貌女子。
“……素心?”
“嘘。”那女子将手放在他脸上,小心地将泪一点点都拭了。
慕云生愣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将那女子拦腰一搂,埋头在她怀里。
“……我做了噩梦,素心,我又梦到你死了。”他闷闷地道。接着又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哽咽,“我后来一想,你不是在桃花岛等我吗?”
那女子一下下拍着他的背,轻轻摇晃,露出了一丝微笑,双侧的眼角都朝上翘起来。
妞妞本来只觉得诡异万分,此刻却被她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吸引住了。只见她将一只手指翘了起来,竖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我们去桃花岛。”她笃定地说,“你,我,还有这个小姑娘,我们一起去。这座城,它只会伤你、谤你、嘲讽你,你何必还要再救他们?”
便在此刻,妞妞听到了一声陌生的女子叹息,近在耳畔。她一回头,只觉得云雾缭绕,迎面而来,有整整一面墙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芦苇,犹如新雪一般,映着月光。一轮巨大的圆月之下,停着一辆牛车,由雪白的母牛所拉着。
她再眨眨眼,牛车腾空起来,隐入了墙中,只有一处模糊的污渍,还勉强残留着车辆的形状。
谁曾想却是走不成了。
兴善街闹了疫病的事情,流传得非常之快,不出一日,整条街便被百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围得水泄不通。慕云生认得他们的服色:全黑的皮甲,褚红色制服,加上旗帜上的玄武标记——这是临安大疫之后设立的净衣卫,为的是及时隔离病患,掩埋尸体。
慕云生只觉得脊背上一阵阵的发寒,难道事态已经到了如此紧急的地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