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忘忧糕(第11/17页)

饕餮离开莲心塔的时候,陆九色的前脚已经踏入了莲心塔。

寒冷的佛堂当中,弥漫着混合了佛香的尘土气息。他谨慎地一步一步朝前迈着。

莲灯和尚的石像盘腿端坐在堂上,那串灵气耀眼的星月菩提,就挂在石像的胸前。

“真的在这里!谷主是对的!”他轻声喊道:”那饕餮不过是孤家寡人,哪里守得住——”

“谁说的?”

一个冷冷的男声在角落里道。

“谁说她是孤家寡人,无人相助?”

陆九色猛然回头。

一只银白色的狮子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然后是常青苍白的脸。自他自伤了左手,又被那只饕餮捡了回去,陆九色便再没见他露过面。

短短几日,他竟然瘦削了许多,几乎要连那身黑衣的重量都承担不起。

但他手持卷轴,缓缓朝陆九色逼近的步伐,却又沉如山岳,就像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分毫。

“常公子……你也要拦我吗?”

莫慌。他对自己说。这人最是心软,凌虚谷的妖兽们又都是他救的,那日它们威胁他,要绑了他跟饕餮换佛珠,却也未见他如何恼怒,反倒是一直在控制着发狂的小萱。

“常公子,是你救了我们,我可怜的孩子还在生病……”

“化蛇。”常青念道。一只生着双翼,人面蛇身的蛇怪自卷轴中应声而出,悬浮在他的上方。

“你明明允诺过谷主,要让我们在无夏休养生息!”

“蛊雕。”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念了下去,每念一个新的名字,就有新的妖兽从精怪图中浮现出来:”肥遗。重明。英招。”

不,这不可能,难道他事先画好了精怪图上所有的妖兽,要一次性地全部召唤出来吗?即使是白泽——即使是那个绘制了精怪图的神兽,也无法同时操控这么多只

那些必定只是虚影!

“你答应过我们,要替我们开通天引的!”

陆九色喊出了这句致命的话。果然,常青显出了一丝迟疑。他毫不犹豫,立刻跳了起来越过飘浮在空中的妖兽的虚影,朝莲灯和尚的坐像扑去

却被无数真实的尖牙和利爪噬咬进了身体。

“我是答应过你们,没能完成誓言,是我的罪过,你们尽可以来找我报复。”

常青的声音遥遥传来:”但是,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任何人都不得伤她!”

他停顿了一阵,接着低沉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包括我自己。”

紫鹤衣,绿桐笛。

段清棠还是唐朝国师的那一世,实在是立下了不少功绩。除了替正处在盛世的大唐占卜凶吉,预测命数,应付大明宫中的皇帝为了长生不老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奇思妙想,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忙着捕杀神州大陆上祸害一方的妖兽。

即使如此,他最为后世所称道的,居然是在音律上的造诣。

传说他的笛声能令白骨起舞,却没有人真正亲眼见过。

后世模仿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最终并无人能真正模仿出绿桐的音色。

很少有人知道,要经过足够多的妖兽鲜血浇灌,那长笛才会发出如此优美醇厚的声音。

“果然是汝,果然是绿桐笛!汝居然复活了!”

饕餮将军双眼灼灼。每说两个字,她手中带火焰的长刀都朝下劈砍一次。

段清棠依然带着笑,但却不得不朝后退却。他藏在怀中,用来格挡她的攻击的那张咒符,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缝。

“我听说你曾寻遍神州,想要找我的坟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他调侃着:”莫不成,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要跟我说?”

对方的攻势却突然停止了。连火焰都消退了。

身材高挑的女将军握着长刀,默默地立在他面前。

“汝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约定——”

她轻声道,又很快咬住了嘴唇。

“哎?”

段清棠回想着上一世。除了在梦瑶君的宴会上曾有过惊鸿一瞥,他借着醉意,冒昧地为她唱过一支清平调之外,他们之间并无特别的交集。在他斩断了秋子麟的角,令其黑化成了黑麒麟之后,他们更是成为了死敌。再后来莲灯和尚成塔,她因在淞阳关受伤过重,在无夏城陷入了沉睡,到他魂飞魄散之时,她仍未醒来。

他应该是心动过罢,否则不会将那双桃花丛中的金眼,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可那又如何?

多余的回忆这种东西,不过是累赘而已。

“你忘得一干二净,难怪叛了我们——我,莲灯,还有小秋,难怪你将我们带着通天引的秘密泄露给了突厥人,难怪你在戈壁滩上设下了阵法,捉住了小秋!”

段清棠舔了舔分叉的舌头,他有点儿不习惯这种指责。

“妖兽一日不除尽,神州大陆一日不得安宁。我与你从来都不在同一处,又何来叛与不叛?段某自认为问心无愧。更何况——”

他们所站之处,脚下的青砖忽然开裂,冒出银白色的巨大蛇尾,将饕餮将军死死地缠在其中,一对儿长刀都掉落在地。

他之前一直啰嗦不停,就是为了能将蛇尾探入地底,让她措手不及。

“多愁善感,不过是妇人的作为罢了!”他嘲讽道:”哎呀呀,忽然忘记了,你本来就是个妇人——”

他忽然住了口。

银白色的鳞片之下,温度正在急剧地升高。他此刻的身体只是木制的傀儡,根本耐受不住,不得不松开了些许。蛇尾包围之中,饕餮将军全身都燃起了火焰。那双金眼更是通明,仿佛融化的黄金。”太好了,”她恨恨地道:”这下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将汝碎尸万段了!”

这是常青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整整一夜,身带白骨的兽群和来自白泽精怪图的各种虚影在他面前彼此争斗,撕咬着对方的脖子,羽毛和鳞片四处纷飞。毕竟是虚影,他所召唤来的妖兽不断地在对方的撕扯下消散,但他连续地召唤着它们的名字,直到藏在袖子里的生花妙笔都颤抖起来。

掌心中的虚汗让笔杆打滑,他不得不用了更大的力气才能握住它。

每一只虚影都用了他的血才得以绘出,而他并没有完全从上次失血的虚弱中恢复过来。等到东方的天空终于缓慢而艰难地透出了鱼肚的白色,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晨光之中,最后被召唤出来那只英招甚至已经无力维持形体,在随之而来的第一声鸡鸣当中,转眼便融化成了晨雾。

在他面前,是狼藉一地,尽都失去了意识的兽群。恢复了人形的陆九色躺在中间,揉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