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无私藕(第2/8页)

那汤的香气却是实打实的,一阵阵地飘过来,勾得人的心都要酥了。

他便轻轻地咳了声,说道:“请问——”

这下可了不得了!所有站在他前面的人都转过来,朝他怒目而视。

从槐树的枝头上滑下来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倒吊在空中,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嘘——”这小孩学着大人的口吻,警告道,“吵醒了咸老板,谁都没有汤喝!”

他再朝圈子中央望了望,这下终于看见,有个人整靠着树根打瞌睡。看起来倒是斯斯文文的样子,不像是个厨子,反倒像是个读书人。

旁边有个简陋的摊子,架着只半人来高的瓮,底下的火已经熄了,只有焦黑的木炭上还残留有几星火光,随着那人的呼吸一闪一闪的。

“咸老板家有个病人,瘫了好多年了。”开裆裤小孩故作老成地跟他解释,“要照顾那人,他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这藕汤也是一大早就熬上的。趁熬汤的时候打个盹儿是常事——啊啊啊啊,醒了醒了!”

人群起了骚动,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默契朝着那位咸老板涌了过去,又在离他五步之外停了下来。大家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地伸懒腰,又慢吞吞地走到摊前——却不动那口炖着藕汤的瓮,反倒是抽出了一把菜刀,自一旁的盆里捞出一节藕来,开始剁丝。

那小孩儿跟个猴儿似的,早就蹿上了槐树,一转眼落在了咸老板身边,稳稳地排在了第一位。

“今日的汤……”他讨好地抓着咸老板的袖子,问。

“近来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吗?”

咸老板刷刷地剁着藕丝,连眼皮都不抬。

“呃,我家的母猪昨日一口气下了十二个崽儿……”

“下一个!”

咸老板一刀跺在案板上。

那从外地来的年轻公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

“就这也算趣事?倒不如,来听听看我讲的事,绝对是真实的,而且你们全都不曾听过。”

他朝前走。人们让了开去,给他留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他站在空地中央,环视着四周,嘴角微微上扬。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桃源图?”

咸老板握在刀把上的手紧了紧。

“还有谁不知道似的!”有人嚷嚷,“就是那个,段,段……”

“没错,是唐朝国师段清棠所绘,据说画的是他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在桃花林中彼此相望的情形。段国师很喜欢这幅画,到他死的时候,甚至是随这幅画一起下的葬。”那年轻公子轻轻地道,似乎颇为感慨。

“这些咱老早就听人讲过了!”开裆裤小孩挺起胸来,“连我都晓得,那桃源图上记载着找到段清棠坟墓的方法,谁要是能找到桃源图,谁就能找到国师墓,里面可是藏着好多的宝贝呢!”

“是吗?”年轻公子反问,“那你们就没有奇怪过,为何原本五百年前已经下葬的桃源图会重现人世?又是谁在桃源图上留下了找到国师墓的方法?”

众人叫他吊起了胃口,伸长了脖子等着下文,谁晓得他一转身,朝着咸老板眯着眼睛一乐。

“忽然口渴,求老板一碗汤喝。”

按这位终于喝饱了汤的年轻公子的说法,当初段国师知道自己天命将尽,早早地便开始修建坟墓,还抓了两只珍稀的白灵犀作为镇墓兽。他死后数百年,这些灵犀的后代在他的坟墓之外的山林之中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了与世隔绝的小小村落。

因为段清棠喜爱山桃花,他的坟墓外,也种满了山桃,这处村落,也被后世人称为桃源。

几百年的时光里,难免有几个外界的人类无意中闯入桃源,叫里面生活的灵犀知道,自己出生的村庄之外,竟还有别的天地。终于有一日,一只白灵犀带着桃源图离开桃源,进入了尘世。他改换了形貌,自称姓灵,甚至还和人类成家,有了儿女。

桃源图因此在灵家世代相传,据说他们的祖先将如何重返桃源的方法,记在了桃源图中。

“你说得不对啊!”听到这里,有人反驳,“桃源图明明是包家的!若不是那包家的小子串通劫匪给偷了去,还害了三十几个镖师——”

他刚说到这里,便只听刷的一声,一把菜刀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插进了槐树的树身里,刀把还在微微颤动。

“对不起,失手了。”

咸老板在一旁黑着脸,毫无歉意地说。

他接着又转向了剩下的人们:“大家都散了吧,今日我心情不好,想早点儿收摊回去陪阿澈。”

人们眼看喝汤无望,三三两两地也就散了。只留下那个外地来的年轻公子还站在原处,笑得像只狐狸。

咸希尧也不搭理他,径直过去把那菜刀一拔。

“你是谁?”他望着刀尖问道。

那年轻的公子在他身后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在下是无夏城天香楼的账房,名叫常青……”

“算了,”咸希尧打断了他,“无论你是谁,我都不感兴趣。”

他重新回到原处,又开始刷刷地切那藕丝。

“切到细如人发,却没有一根带丝。”常青在他背后叹道,“咸老板,你在做的,可是徽州包家的无私藕?”

“你——”

这人敢在他面前提桃源图三个字,已经是胆大,如今又拿无私藕来问他,咸希尧只觉得心头鬼火根本压不住,手里的刀拎起来便要蠢蠢欲动,恨不得能当场便剁了他。

偏偏在这个时候,之前那小孩朝他俩跑了过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咸……你快回去,你家,你家的瘫子要不行了!”

咸希尧手里的刀一下子掉了。

当天夜里,阿澈还是去了。

他缠绵病榻这许多年,早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最后几日,完全靠一口气撑着。就是这口气,还老也不肯落下去。咸希尧想了想,觉得他是还在惦记着什么,便从枕头底下,将阿澈的那节玉藕摸了出来。

他之前听阿澈说起过,每个包家子弟,都有一节随身携带的玉藕,取的是“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的寓意。这节藕所用的玉颇为特殊,是他自胎里便一起带来的。就算被逐出了包家,终生不得回乡,阿澈还是要带着它。

咸希尧把玉藕捧去给阿澈,他却摇了摇头,又朝他动了动下巴。

十四年了,虽然阿澈不肯开口跟他说话,可咸希尧对他的动作已经异常熟悉了。“这是,要留给我?”

阿澈便朝他笑了,那笑容是如此的天真,无忧无虑,就好像他还是他们当初相遇时,那个在包河旁边打马而过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