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无私藕(第3/8页)
咸希尧便有一瞬间的恍神。
等他回过神来,阿澈已经落了气,可一双大眼还是睁着的,其中的光芒在一点点地消失。咸希尧只觉得一阵阵的茫然,下意识地伸手抚在阿澈脸上,想帮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心里苦,阿澈,”他低声喃喃,“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所以不肯瞑目。”
他再也说不下去,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喘了半天,眼看是要憋出泪来,却又咬牙忍住了。不能哭,不能哭,阿澈平素最喜欢看他开心的样子,若他哭了,阿澈就舍不得走了。
十四年苦捱,终于一朝解脱。他怎忍心他再走得辛苦?
第二夜就是中秋,月亮惨白得很,悬在阿澈的灵堂上方,把整个院落照得一片雪白。
丧事本来就办得简单,阿澈在竹溪镇几乎是个隐形人,没有什么人前来吊唁。只有咸希尧一人替他守灵。
但他还是做了无私藕。
这么些年来,每到中秋节,就给阿澈做无私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道菜也是他们包家原先的规矩,是要将包河里的藕细细地切了丝,再用冰糖拌了,意思是“此藕无私,冰心可鉴”。
便是要不断地提醒后人,任凭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因为一己私欲,堕了这一颗冰雪般皎洁的心。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嫌这冰糖拌藕实在太甜,便带了厨下的桂花酒给你,那年的中秋节,是咱俩一起爬到屋顶上,赏的月?”
咸希尧独自守着火盆,往里面烧着纸钱,想起来,就叨叨几句。
“你连在屋顶上,都坐得四平八稳,端正方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你晓得那酒不是我自酿的,是我偷拿的,便自罚抄写了三百遍的包家家训,还把我的份儿也一并抄上了……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火盆里的火苗蹿了两下,他就以为是阿澈听到了,凑了过去,差点烧到了眉毛。
明明是离火焰这么近的地方,他还是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寒。
“你啊,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像君子的家伙。”他低低笑着,“若说你偷了桃源图,倒不如说是我偷的,可信度还高一点……”
院门忽然开了。
不晓得哪里来的一阵冷风卷过来,差点吹熄了他烧给阿澈的火盆。
咸希尧恼怒地抬头,便看见晃动的十几只火把下面,一张张明暗不定的人脸。自阿澈去了之后,他的脑子便浑浑噩噩的,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认出是竹溪镇上的诸位乡亲。
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来吊唁阿澈的吗?
站在中央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朝他走了两步,满脸的为难。
“咳,咸老板,这个时候来跟你说这事儿,原本是不合适的。可听崔三儿说,你屋里那个瘫子,原本是姓包的?”
崔三儿便是那日差点被他用菜刀削了头皮的混混,今日连面都没敢露。
咸希尧缓缓地站起身来,只觉得手脚冰凉。
“你日常唤他阿澈——这么说,他便是伙同劫匪,杀了三十几名镖师,还偷了桃源图,因此被赶出包家的那个包澈?”
“不是他做的。”咸希尧愣愣的,只晓得重复这一句,“而且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一出口,便如同有人朝他头顶上倒了一整桶冰水。咸希尧在过去十几个时辰里所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终于因为这一句话清晰起来
阿澈已经不在了,却独留他一人在这世间存活。
“唉,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该瞒了镇上人这么多年。我竹溪镇几百年来,不曾窝藏过这等作奸犯科之徒。眼下他是死了,可你是不是还打算要将他葬在镇外?”
“这可不行啊!”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打断了老者,“我们家家户户的祖坟都在那儿,这是要坏了镇上的风水的!”
咸希尧到这里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们是要赶阿澈走,就算他死了,也不肯放过。
确实,将阿澈葬在异乡,也并非他所愿。他该带阿澈回徽州,回包家,将他葬在他们初见时的包河旁边。可阿澈已经被包家逐出了家门,从族谱上除了名,纵死也不能回乡。
他能将他葬在何处?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一处方寸之地能供他安息。
他的阿澈,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咸希尧不发一语,转身就往后屋走,脑子里嗡嗡作响,只盘旋着几个字:老子的刀呢?
他终于找到了平日切藕的菜刀,拎起来就要往外去,却被旁边伸来的一只手抓住了刀背。
是那位自称是天香楼来的常青公子。
他用两只指头压着刀背,刀身便沉重起来。咸希尧挣了一下,没挣动。
“放手,要不连你一起砍了。”他低声道。
“咸老板,你十三岁中举,官至清河县令,乃是闻名遐迩的神童,若不是因好友蒙冤,愤而辞官,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却要靠手中的刀说话吗?”常青劝道。
“什么神童?老子的爹娘都是菜贩子,自幼便是混世魔王,若不是阿澈……若不是他推举我进了包家的书院,识得了几个字,哪来的什么狗屁前途?”咸希尧冷笑道,“如今他连死了都得不到清静,还要遭人如此侮辱——不过你说得对,不该靠刀说话的。他们还不配。”
咸希尧松了手,将菜刀留在了常青手里。他整了整衣领,又掸了掸袖子,转眼又是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模样,踱着四方步便去了前院。
没过多久,前院中便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喊,接着是众多的怒吼,拳脚交加之声不绝于耳。
咸希尧又回来了,面上颇有得意之色。
“你做了什么?”常青问。
“做了什么?”他缓缓咧开嘴,“我在这里十几年,用藕汤换得的闲谈趣事,摞起来能顶到房梁——这一件件都拼凑起来,你猜有多少是这些人私底下偷藏起来的,见不得光的秘密?我刚才只不过是当面揭穿了其中的一些,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自己打了起来。”
几百年来没有人作奸犯科?真当他那一年的县令是白当的吗?
“我还以为,咸县令之所以混迹市集,以藕汤换故事,其实是为了收集更多的证据,查清当年的迷案,好替你的好友洗刷冤情。”
常青紧盯着他:“难道不是如此?”
咸希尧猛地回头看着他,接着又笑起来:“激将法对我没有用的。你以为十四年来我不曾收集证据?可——”他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一瞬间竟显得万分疲惫。
“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跟你有何关系?让你这样穷追不舍?”
常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