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蓑衣粽

回想起来,一切都源于那半张老虎面具。

那面具以香樟木雕刻而成,涂了鲜艳的黄漆,两只小耳朵中间描着显眼的“王”字。它被挂在高高的货架上,跟应节的蒲丝、艾朵、彩团、香罗,还有艾草扎成的小老虎挂在一处。

眼下正值端午,日渐炎热,蝎子蜈蚣之类的毒虫也蠢蠢欲动。无夏城民们惯于在此时佩戴这类老虎面具,据说可以借此祛邪,驱除毒虫。但这一只跟寻常的造型又有不同,两只眼都描着夸张的红妆。

徐若虚隔着人群,远远地一眼就看中了它。

他好不容易挤了过去,伸手将其摘了下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了一阵,忽然又起了兴致,将那面具朝自己脸上一扣。

“阿零,来猜猜我是谁?”

他问身边的蓝眼少年,声音里满满都是笑意。

阿零却有点儿懵。

面具虽然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可露出的下巴和嘴唇,阿零还是认得的,明白无误应该是徐若虚。但那上半截的兽脸,加上诡异的红妆,却又像是天香楼里的朱掌柜。

究竟哪个答案才是对的?

他迟疑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徐若虚等了一阵,不见他回答,于是摘下了面具。

阿零顿时知道了答案,指着他说:“徐若虚!”

徐若虚哭笑不得。

“这么些年了,阿零你还是只认得我的脸。”

他转头看着身侧熙攘的人群,不知为何忽然感慨起来,随口说:“若是今日我在这里走丢了,你又该如何?”

阿零愣了。

日光暖融,艾草生香,耳畔有笑语声声传来。

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阿零并不是寻常人类,而是徐若虚数年前从一名来自北狄的驯蜂人手底下救出的玄蜂所化。从那时起,他便只认得徐若虚一人。

时至今日依然如此,他也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可若是……徐若虚不见了……自己该如何?

四周的光线寸寸退却,他就像是漂浮在空中,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阿零,喘气!”

徐若虚见他的神色越来越不对,赶紧朝他背上猛拍了一掌,让他将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吐出来。

“抱歉,抱歉,是我错了。”徐若虚懊恼得很,连那面具也一并扔了,“我不该拿这个逗你玩的。”

不,你并不是不该戴那老虎面具。

如果还能回到那个时候,阿零一定会死死地揪住他,告诉他这句话。

你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一语成谶。

放下老虎面具后不到半个时辰,徐若虚便淹死在了钱塘江里。

阿零当时被徐若虚打发去买寻芳斋的招牌桃酥,正在排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

若是阿零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个要求本身就分外可疑。

他俩之所以出门,就是因为徐若虚一心想去看钱塘江上一年一度的赛龙舟。如果不是阿零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还坚决不许他靠近水边,徐若虚大概也不会想出这个支开他的法子。

可若不是刚刚才被徐若虚那句“若我走丢了”吓丢了魂,阿零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他虽说是听话地离开了,却照例留的有警卫蜂在徐若虚身上护卫。

也正因如此,徐若虚淹死时的感受,全都通过那只抓着他的衣襟一起被淹死的蜂,分毫不差地传给了阿零。

冰冷的江水汹涌而来,直至灭顶。

光线一点点泯灭,胸口痛得像要炸开。

对不起……

阿零甚至能感应到他的愧疚和绝望。

但是一瞬间,连这最后的联系也彻底断绝了。

等他急速赶过去,却只能见到围观的人群脚下,被打捞上来的徐若虚的尸体。

他像往常那样伸出感官,试图触碰他,感受他,呼唤他。

以往会传来热切回应之处,此刻只有一片死寂。

作为玄蜂,阿零对死亡无比熟悉。

在组成他的蜂群里,每天都有苍老的蜂死去,可每天都有新生的蜂孵化出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可人类跟自己是不一样的。阿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只有一个,是独一无二的个体。

这一个人的陨落,抵得上成千上万只蜂,成千上万个世界的同时陨落。

成千上万个太阳,突然同时熄灭了。

他被困在永不结束的黑暗里。

没有人注意到,那只蓝眼的巨蜂是在何时飞出了人群。

它在空中艰难地振着翅膀,歪歪斜斜地,落到了淹死的少年身上。

紧接着,它开始一点一点地朝少年的脸爬去,动作越来越僵硬。

直到最后,它停在了少年的脸侧,止住了所有的动作。

蜂王死了。

人们开始听到嗡嗡的振翅声,越来越强,越来越混乱。

有人扭过了头,看到了天幕下方爆炸一般四散开来,却无处可去的玄蜂群。

它们失去了蜂王,就像失去了头颅。

“谁家的蜂炸窝了——”

若是此刻的徐若虚知道他家阿零炸了窝,想必又要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他此时自顾不暇,陷入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一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粽子。

还是生的。

落水前,徐若虚站在江边,跟众人一起翘首以待,等着那艘最大的赤龙舟缓缓驶过。

他之前就听说过,这赤龙舟是按钱塘君的外形制作的,装饰华丽,火红鬃毛上编织着璎珞,垂着五彩丝。等龙舟驶近,岸边的人们一阵骚动,纷纷伸手触摸龙头,想要沾些喜气。

徐若虚也没能免俗,探出了大半个身子,胳膊伸得笔直。就这么着,教身后不知道谁一推,扑通一声就落了江。

平心而论,徐若虚的水性虽然不如阿零,却也还是勉强说得过去。此时钱塘大潮未至,江面上风平浪静,是以他刚落水时,并不十分惊慌,只想着游上岸去。

谁知道他挣了两下,半边身体却不知何故,渐渐麻痹起来,整个人跟块石头一样往下沉。

他眼见着冰冷江水在头顶合拢,光线一点点消失,心中满是愧疚。

那抓着他衣襟的蜂一直在努力将他往上拽,到死也不曾撒手。

对不起,阿零。

残存的意识里,他模糊地想着。

还有阿爹,对不起,孩儿不孝,眼看是要让你白发人送黑

刚想到此处,眼前便出现了一团雪白光晕。

光晕下方影影绰绰,是张人脸。

这是……来引渡自己的吗?

徐若虚只觉得浑身都放松了,轻飘飘地朝那光团飞去。

也罢,早点去了地府,也能早日投胎,说不定,下一世还能找着阿零,就是不晓得,阿零还能不能认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