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四章(第2/4页)

白少情愣了一下。这个消息娘怎会知道?难道在赶路时,自己偶尔单独外出购置物品时,娘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什么?

他咬牙,冷冷道:「白家还有我。只要我在,白家就在。」

妇人不语,狰狞的脸对着白少情。发白的瞳子,让白少情赫然感觉沉重的压力。

「那……」妇人似乎有话要问,却又停了下来。她要问的这个问题一定重要非常,以至于紧紧握着白少情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白少情脆弱的心,听见琴弦即将绷断的声音。他带着雾的眼睛里有点惊恐,盯着妇人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

「娘,您想问什么?」

终于,妇人缓缓冷静下来。她摇头,自言自语:「不问了。我只怕问出来,会发现一个接一个可怕的真相。就如我当年点头答应他离开这里,遇到一个又一个不会结束的噩梦。」

白少情另一只手垂在腰间,触碰地上的黄土。此刻,他的手指已经深深插入泥中,泥中的石粒潜入指甲,挤出鲜血,渗入黄土之中。

他忽然站起来,又忽然跪下,扑在妇人怀里,仰头问:「娘,若我很坏很坏,您会不会离开我?」

妇人笑道:「我的少情怎会很坏很坏?」

「若我真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呢?」

「我的孩子单纯善良,上天怎忍让他万劫不复?」妇人温柔爱怜地抚摸白少情的脸,「但娘不能一辈子陪着你。」

听出话中的不祥,白少情瞪大眼睛。「娘?」

「娘的身子不行了。娘自己知道。」

「不,娘要一辈子陪着我。」白少情紧紧搂着妇人,似要搂住他今生唯一可以倚靠的东西。「没有娘,那我怎么办?」

「你外公外婆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你自然有自己的缘分。」

「我不信。外公外婆的话若是真的,娘为何如此不幸?」

妇人怔住。白少情忙道:「娘,是我不好,您不要伤心。」

妇人缓缓扬唇,漾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少情,你可知道,当年娘就是在这九里香下,救了你父亲?」

狰狞的脸,居然泛出不可思议的温柔和甜蜜。

「娘,白莫然狠心毒辣,他该死一千遍、一万遍。」

「但我每每想起他,总记得那一天,我在九里香旁踢到一个人。我吓了一跳,弯腰摸索,竟摸到一个陌生人。他身上的衣裳一定很美,摸起来柔软光滑,接着,我摸到他的脸……」妇人回忆着,像已经回到过去那一瞬间。

「后来,我听到他的声音。他气若游丝,叫了一声姑娘。我从来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他叫了我一声,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不能让他死在这里。我知道,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缘分。这些年,我不恨他,只怨他为什么总对你不好。我想走得远远,再也不见他。这样,我便可以日日回忆他好的地方,不会有朝一日,只剩下一脑的恨。」

白少情看着妇人。他心寒,不料遭受白莫然如此对待后,母亲的记忆,却仍留着这一个最好的片断。

他忽然想起封龙。若今生今世,在脑中盘旋的,都是玉指峰上的瀑布银河,那可怎么办?

一阵心惊胆跳。

「娘,告诉少情,在娘心中,情为何物?」

妇人沉思。

良久,他缓缓站起来,用手攀住一根九里香的枝叶,怅然到:「情,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美景良辰夜,无可奈何天。」妇人叹气,「不得不动情,不得不留情,纵使恨到极点,也不由自主,方为无可……奈何。」

两人怔了半天,妇人转身笑过来,「少情,我们就在这住下吧!你好好陪娘,过这段最后的日子。青山绿水中,无人会万劫不复。」

白少情点头。「就听娘的,少情会一直陪着娘。」

他笑得温柔,眼睛却已经湿润。

人间,总有白头。谁不是撒手一去,空留孤坟一座?

他探过脉息,知纵有良药,母亲也撑不过许久。心口痛不可言,狂奔的激流在胸膛处找不到出口。

他知道自己已注定失去她。

青山绿水,将长埋——他生命中最可贵的一切。

绝代风流已尽,薄命不需重恨。

「娘,天色晚了,进棚子里去吧!」

「再坐一坐。」妇人侧耳倾听,微风拂动她额前的发:「听,少情,这是风掠过花丛的声音。」

情字怎消磨,一点嵌牢方寸。

「娘,今天有只兔子撞到不远处的树墩上。哈哈,守株待兔的故事竟是真的……」

闲趁,残月晓风谁问。

「娘,您找什么?」

「梳子。」

「梳子在这。娘,让我帮您梳头。」

「不是。娘今晚,想好好帮我的孩子梳一次头发。」

「娘?」

摇曳烛光。

梳子,握在干瘦的手里,缓缓沿着光滑亮泽的长发而下。

「少情,母子的缘分是老天爷赐的。」妇人轻声道:「有缘遇的一天,也有缘尽的一天。」

风前荡漾影难留,叹前路谁投……

三月后,妇人终于倒下了。

病来,如山倒。何况早有多年疾患暗藏其中,一发不可收拾。

白少情用尽从各处搜刮来的珍贵药材,倾尽了心血医治,妇人的气息,却越来越虚弱。

「少情……」气若游丝的妇人,发出仿佛是最后的一丝声音。

「娘。」

妇人微微动动手指,白少情连忙双手握上去。他不敢握得太紧,一触之下,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比母亲的手还冰,急忙缩回手搓了搓,才小心地握上去。

「娘,您有什么吩咐?」白少情轻声问:「想喝水?想吃东西?我刚刚熬了点稀饭……」

妇人闭着眼睛,缓缓摇头。白少情收了声音,看着她。若她可以看见东西,一定可以发现,那双眼睛就如快失母的小鹿一般湿润的颤动。

日出,朝霞映红山边,景色优美。

白少情坐在妇人床边,轻轻握着妇人快没有脉动的手。两只手都是冰凉的,像血液已经停止流动;但最后一丝力气仍在,轻轻地握着,坚持不肯松开。

妇人闭着眼睛,静静躺着。

山花在风中舞动彩姿,招来蝴蝶飞舞。

树梢发出沙沙声音,如在低鸣歌唱。

红日从东边缓缓移到中央,照耀万方,又缓缓地到了西边。

时间在悄悄溜走,从两人相握的手中,指缝中,从妇人紧闭的眼睑上,从白少情无声的悲切中,不声不响溜走。

渐渐,日已落。风开始呼呼穿梭林中,仿佛在庆幸走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敌人。

最后一丝生命,仍痛苦地眷恋着身边的人,不忍离开。

油尽灯枯。

是什么,让妇人苦苦撑下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