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运(第3/3页)

眼珠颤抖着翻上去,眼皮忽闪着合下来,他眩晕似的陷在床褥里,微微张了嘴,轻轻的呼气吸气。司徒威廉站在床边,不敢出声,也不敢走动,只瞪大了眼睛看他。

十分钟后,沈之恒像是慢慢回过了神。扭过脸看着司徒威廉,他慢吞吞的开了口,声音温柔:“威廉,对不起,吓着你了。”

司徒威廉转身把玻璃瓶子放到桌上,从脸盆架上拽下毛巾,走过来擦净了沈之恒嘴角的血渍:“唉,我救了你,你还吼我。”

“等我好了,一定重谢你,好吧?”

司徒威廉是孩子脾气,悻悻的走去洗手间,他冲洗了两只玻璃瓶,又用香皂洗净了手上的血点子。及至回到房内时,他已经委屈过了劲儿。兴致勃勃的在床边坐下了,他问沈之恒:“说说,是谁对你下了毒手?”

“你别管这些事,我心里有数。”

“行,我不管,反正你办的那些报纸,成天东家长西家短,谁的隐私都敢揭,恨你的人肯定有的是。不过沈兄,你是真命大,躺着不动都能等来个小姑娘帮你跑腿送信。你说大半夜的,她跑那儿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下次见面,我问问她。”

“反正她的胆子可真不小,竟然一个人找到我们医院去了,她眼睛又看不见。”

“她亲自去了医院?”

“是啊。”司徒威廉一捅他:“想起件事,她还说了,不许咱们到她家里道谢,她这些事都是偷着干的,万一让她妈知道了,她妈就要打她。”

沈之恒这回“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到了下午,司徒威廉出门上班,他上班共有两项任务,一是归还汽车,二是到外科诊室坐着,有事做事,无事冒充洋毛子医生,坐在外科门口展览,让往来病患看着,显着本院学贯中西,富有洋味。

司徒威廉一坐坐半天,几乎将屁股坐扁,然后在傍晚时分,他监守自盗,袖了两大瓶血浆下班回家。跑来济慈医院卖血的穷人天天不断,医院简直收不了那许多,医院不收他收,旁人问起来,他就说是卖给沈之恒,沈之恒有怪癖,爱拿人血浇花,浇兰花。

这怪癖是够吓人的,一般的人天天在家拿人血浇花,家里人不管,左邻右舍都要把他扭送到精神病院去,但沈之恒是名流大亨,人们对这一类人物总是格外的宽容些,好比风流才子理所当然的应该休了家里的小脚媳妇,然后同时和女学生们谈个三四场恋爱。沈大亨高踞于租界内的洋楼公馆里,别说他拿人血浇花,他就是偷着吃了几个活人,只要巡捕不管,谁又能奈他何?

司徒威廉其实早就不想在济慈医院混日子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太无聊,有浪费光阴之嫌,可是为了喂饱他那位沈兄,他还不便辞职。他和他的沈兄相识三年有余,时间不很长,但是两人一见如故,感情很深。他们初次相见也是在一个夜里,他下了夜班要离开医院,结果在医院门口遇到了昏迷的沈之恒。他把沈之恒搀进医院,正想看看他是犯了什么急病,哪知一转眼的工夫,这位昏头昏脑的老兄就冲进院子里,把看门的大狼狗给咬了。

当时的沈之恒喝了一肚子狗血,镇定下来,回头看着司徒威廉,他等着司徒威廉狂呼乱叫,然而司徒威廉一声没吭,只说:“牙口不错啊!”

又说:“你得陪我们狗钱,这狗是医院养的。”

二人就此相识,从灵魂的层面来看,他二人堪称是志不同道不合,然而相处得竟然很好——不是假好,是真好。

至于这位沈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司徒威廉认识了他三年,研究了他两年半,至今还是没有搞清他的物种。如果不太较真的话,威廉认为,这位老兄应该属于妖魔鬼怪一流。

沈之恒在司徒威廉家里躺了一个月。

在第三十天的夜里,司徒威廉拆了沈之恒身上的绷带和夹板,他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骨骼完整,关节灵活,肤色均匀,没有疤痕,只是瘦得厉害,四肢显得奇长,并且周身腥得厉害,像是刚从血海里爬上来的。

在司徒家的浴缸里洗了个热水澡,他出水之后,坐到了浴缸旁的木凳子上,低了头让司徒威廉给他剃头。司徒威廉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握着木梳,剃得细致,一边剃一边喃喃的说话:“血浆是二十一瓶,你一共喝了五十多瓶,就算六十吧,二六十二,一共一千二,我还伺候了你一个月,为你打了一个月的地铺,今天还给你剪了头发,所以你明天得给我两千。”

沈之恒说道:“没出息,算来算去,才两千?”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个新问题:“这些天你拿回来那么多血,医院那边会不会起疑心?”

司徒威廉登时笑了:“我有我的办法,你甭管。刚才你说两千太少,那你再给我添点儿,让也我长长出息?”

“明天给你开支票。”

“开多少啊?”

“不一定,看心情。”

司徒威廉用剪刀一磕沈之恒的脑袋:“反正我知道,你亏待不了我。你等着,我给你剪个漂漂亮亮的新发型。”

沈之恒抬了头,有点警惕:“什么新发型?你给我剪短了就成,别拿我的脑袋闹着玩。”

“就剪我这个发型,怎么样?”

“爆米花脑袋?我不干。”

“你不懂,我这个发型绝对是今年巴黎最新的款式,我这是没梳好,打点发蜡就不像爆米花了。”

“不行不行,我明天是要出去见人的。”

“哼!”司徒威廉“嚓”的一合剪子:“由不得你。”

司徒威廉如愿以偿,将沈之恒两鬓剃得发青,使其沐浴了巴黎吹来的摩登西风。

然后将一瓶血浆塞进帆布挎包里,他要把沈之恒秘密的送回沈公馆去。走到门口一回头,他没瞧见沈之恒,连忙拎着挎包回到浴室,就见沈之恒对着玻璃镜子,正在往头上涂生发油。

“沈兄,你不至于吧?”他哭笑不得:“大半夜的,谁看你啊?”

沈之恒将头发偏分开来,向后梳去。没了碎发的遮掩,他彻底露出了瘦削面孔,大眼睛陷在黑压压的浓眉下,他鼻梁高挺,嘴唇纤薄,下巴都尖了。抬手正了正领带结,他对着镜子叹了口气,转身面对了司徒威廉:“我这种人,最怕的就是出纰漏。尤其是这一次,更不能让人看出我是死里逃生。”

“看出来又怎么样?反正你又没真死。”

“死里逃生终究是件狼狈的事情,我最好是体面到底。”

说完这话,他扯了扯西装下摆,转身走出狭窄浴室,经过司徒威廉时,他见这青年还在拎着口袋发呆,便低声说道:“跟上,送我回家。”

司徒威廉回过神来,连忙追着他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