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谢见君去户部点卯的第一日, 正赶上早朝。

寅时将过,他翻了个身,正打算轻手轻脚地下榻, 腰间冷不丁环上来一双手, 将他一整个从身后抱住。

“吵醒你了?”谢见君微糙的指腹摩挲着小夫郎的手背, 低低地问道。

“不曾。”云胡黏黏糊糊地应着, 他喉间忽而涌上一阵干痒, 禁不住轻咳两声, 身子也跟着颤了颤。

“这秋日干燥,我昨个儿听祈安和先生都有些咳嗽,便让婆子煮了润喉的梨膏,你白日里记得喝上一碗。”谢见君抚了抚他的后心,帮着捋顺了气息。

云胡困乏得眼睛都睁不开, 只顾着点头,不晓得听进去多少, 迷糊间感觉肩头一暖, 原是踢到脚边的薄被, 被重新拢起又盖回到身上。

“起早寒凉, 莫要再踢了被子。”谢见君低声叮嘱了一声,将被角的四边掖紧。

适逢宁哥儿叩门,问可是要送热水进来。

“不必了,我这就出去, 搁放在外室吧。”担心洗漱的动静会惊扰了床榻上的两小只,他俯身亲了亲小夫郎的唇角,套上紫袍朝服后, 便推门而去。

雕花木门一开一合,屋中重归于平静。

云胡手抚上还浸润着温热气息的唇角, 缓缓地扯出一抹餍足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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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蒙蒙黑,去宫中的路上安静得很,马车轱辘滚过青石板,发出“吱呀”的轻轧声,想来应都是赶着前去上朝的官员们。

谢见君靠在轩窗旁浅眯了须臾。

“老大,咱们到了。”乔嘉年将马车勒停在宫门口。

他闻声,将揉乱的朝服扯平整,刚下马车,就被宋沅礼从身后猛拍了一巴掌,惊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走路跟个猫儿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被你吓死了。”他抚了抚胸口,温温和和地嗔怪了两句。

宋沅礼笑,“瞧你这胆小劲儿,怕是连大福都赶不及。”

话音刚落,就被谢见君轻杵了一下,他来不及躲闪,见面前朱红宫门骤然由内而外推开,壁檐下连绵的赤色灯笼,照亮了长街上的路,早已经在宫门口等候多时的官员们相继鱼贯而入。

他敛起松松垮垮的散漫模样,招呼谢见君,二人默着声跟在打灯宫人的身后,往太和殿走。

早朝没什么要紧事儿,鸣三钟行完礼后,谢见君手持笏板,垂眸站在户部尚书方旬身后,听他向圣上奏明钦南水患之事。

这钦南地处边陲,同甘州一般灾害频发,眼瞅着入了秋,又发了大水,钦南知府递上来的奏章中说水势如注,顷刻间便淹没了数百个村子,百姓们流离失所,饿殍千里。

崇文帝面露不耐地听太子和三皇子为着谁去赈灾,争执了一刻钟后,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摔在地上,“吵吵吵,整日里没完没了地吵,能不能让朕清静清静!”

文武百官登时都不敢吭声了,一时之间,偌大的宫殿中只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公公赶忙奉了新茶,“陛下切莫动怒,小心龙体。”

崇文帝推开茶盏,“老七,你来。”

一直隐在众官员中默不作声的七皇子忽而出列,“父皇,儿臣在…”

“老七,这钦南赈灾不可无主事之人,你替朕跑趟腿。”崇文帝道,他声音听上去沙哑浑浊,浸着浓浓的疲惫。

七皇子有些迟疑,他悄默声地抬眸望了一眼太子,二人视线短暂相碰,见太子朝他微微颔首,便上前一步,屈膝拱手,“儿臣领旨。”

“嗯…”崇文帝满意地点点头,复又将方旬叫出列,让户部批五万石粮草用作赈灾,另派官员随行,即刻出发去钦南,不得耽搁。

虽说以钱粮赈灾,乃是众人约定俗成的章程,但这一路奔波过去,路途遥远,且不说有官员在其中徇私贪墨,单只算路上的损耗,便不计其数。

谢见君任甘州知府时,就曾吃过赈灾粮草的暗亏,故而听闻崇文帝的安排后,便想说与其花费数月,搭上人力物力赶赴过去,倒不如下令于相近的几个州府,移民就粟,让钦南知府先行将受灾的百姓,迁往粮食充足之地就食,以免经受饥馑。

然如今自己已不是一人说了算,顶头还有方旬坐镇,尚不知这位年过半百的尚书大人品性如何,他自认此时出头委实不妥,遂犹犹豫豫地作罢。

早朝散后,秦师爷来问,说师文宣在殿前时曾见他欲言又止,问是否对赈灾有旁的见解。

碍于有外人在侧,谢见君不方便言语,便托秦师爷传话,说是散班后登门去尚书府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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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南水患,你想要移民就粟?”

书房内,师文宣翻看完谢见君欲上表陈事的奏章后,惊诧问道。

“对,学生在早朝时就已然冒出此等念头,这赈灾,总归是要以解决灾民的温饱为先,与其眼巴巴盼着朝廷的赈灾粮草耗费数月运送过去,倒不如自救。”谢见君斟酌着说道:“如今国库入不敷出,各地灾害又频发,倘若回回都需要朝廷出资赈灾,用不了多久,便会掏空国库.....如此移民就粟,灾民们于荒年,迁徙到富庶的州府,待丰年时候再迁回原地,一来供给及时,二来还能够缓解国库捉襟见肘的难题,可谓是一举两得。”

“倒不失为一个稳妥法子。”师文宣沉吟片刻,捋着胡须赞同道。

“只怕没那么容易。”旁听的季宴礼唱衰。他原是被罚在家自省,听闻谢见君来尚书府,便以探望岳丈为由也猫了过来,现下完完整整地听完了此事后,皱着眉摇了摇头,“我的好师弟,你要知道,自古以来贪墨赈灾银两的官员层出不穷,屡禁不止,你贸然提出这移民就粟,恐要触及他人利益,定然会遭到有心之人的强烈反对。”

“所谓赈灾,是解救灾民于水火之中,而非充盈某些人的腰包,圣上批了五万石的粮草给钦南,怕是到灾民手中最多不过十之二三,介时要么饿殍遍野,要么暴乱起义,这两者,都不是咱们想要预见的结果。”

一想到甘州那些掺了半袋子砂石的粟米,谢见君牙关咬得咯吱作响,“这移民就粟,只能解燃眉之急,学生尚且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储粮备荒,平籴出粜。”

“说来听听。”师文宣一时来了兴致,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学生以为,既已知钦南,甘州等州府乃是灾害频发之地,不妨在几处设置丰盈仓。”谢见君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丰盈仓?这是何物?”季宴礼发问,他头一回听说这词,实在是觉得稀奇。

谢见君没急于解释,反倒是说起了旁的,“这每逢灾荒或战乱之时,便会引起谷价上涨,甘州大旱,粮食一石就要一百七十文,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大把大把的人吃不上饭,不得不啃树皮吃观音土充饥,但遇着丰收之年,谷价又跌到谷底,农户们辛辛苦苦地劳作一整年,到头来别说是赚钱,连老本都得赔进去,这谷价跌跌涨涨,长此以往下去,遭殃的只会是无辜的百姓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