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笑问客从何处来(一)(第2/5页)
桂嫂一愣,思忖着道:“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儿怪。”想了想,稳住心神道:“他们什么来历咱们可管不着,我只管做我的生意。”说罢,走出来添茶添酒,顺带着哄走了自家孩子。
艄公却放不下心里那点儿疑窦,一团和气地同那军官聊了几句,故作平常地笑道:“小老弟,这妹陀是你——”他拖长了话音,便见那军官仿佛有些冷冽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却是坦然一笑,“堂客。”微微一顿,又补了一句,“三书六礼拜过堂的。”
艄公被他瞥得有些发僵的脸孔倏然松弛下来,奋力一笑,面上的皱纹聚得越发深了:“长官好福气!老庄我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么标致的妹陀一共也只见过……”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一捻,“这么一个。”
一句话说得那女子红了脸颊,一笑低头,无限娇憨。
正在这时,门外几道银亮的光束闪过,接着便是汽车刹停的声音,车门开合,下来的尽是撑伞的戎装军人,雨夜里车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分明是有几辆车子。桂嫂赶忙到门口观望,片刻间,几个兵士就到了檐下,为首的一人神情颇为焦躁:“掌柜的,今天傍晚有没有一位长官带着夫人从这儿经过?”
桂嫂一听,心里暗叫不好,难道叫老庄猜中了,里头那对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鸳鸯?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虞家出来追人?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说还是该瞒,只是愣在当场。
馆子里的人也都瞧见了外面的动静,那军官刚起身,那艄公猛地拉了他一把,痛心疾首地道:“老弟,你们走不脱了,妹陀叫她家里人带回去吧!你赶紧翻窗子出去,后头最近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让虞家的人抓住,铁定要把你打趴了!”
他身边的女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诧异地望着他二人,唯那军官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艄公拉他的手:“老哥,多谢了。”说罢,朝外头朗声道:“杜中光!”
桂嫂正心惊胆战不知如何作答,同她问话的军官却猛然神色一振,撇开她忙不迭地赶进门去,挺身行礼:“校长,夫人!”神态举止极为恭谨。
艄公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方才被他拉住的军官冲那姓杜的说道:“找到车了?”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那军官蹙眉道:“下着雨,修什么?”
杜中光脸色一红,“……呃,是。”
那军官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也是卫朔教你的?”
杜中光更是语塞,那军官一笑,低头问身边的女子:“吃好了吗?”
那女子笑微微地点头,牵着他的手走了出来,一时已有侍从和勤务兵进来,拿衣裳的拿衣裳,结账的结账。老板娘还要找钱,那军官却道:“留着请这位老哥喝酒吧!”这边说着话,司机已经把一辆车子开到了门前,又有卫兵过来撑伞,艄公瞠目看了半晌,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抖抖索索地跟出来支吾道:“……敢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那军官颔首道:“鄙人姓虞。”
车子沿着江岸缓缓前行,雨过云开,银亮的月弯挂在山前,潮声起伏,江流澹静。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抚开他微蹙的眉心:“怎么了?”
“没什么。”他偏过脸挨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话,当年跟着虞家出征的两江子弟,能回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闭上眼,带着她体温的清甜香气一分一分地往他心里沁,耳鬓厮磨间,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时——
巷子里仿佛日日都有等着谒见父亲的人。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巷口的青石板桥,流水悠悠,桥头总有个卖花的老妪,丝线串起的栀子、茉莉,带着娇翠的叶,洒了水,又香甜又清爽……那时他刚刚记事吧?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抱他的是谁?是龚揆则?赶紧扯开那花,他犹要去抢,他笑呵呵地把他举高:“咱们四少将来是要骑大马做将军的!这些花儿朵儿的,咱们可不要!”
他听了,也真就不要了。
庐山烟雨浙江潮
山路转弯急,战捷身子一晃,赶忙笼住身边一株两尺多高的盆花,冲口便道:
“你这车怎么开的?说了没有,要小心。”
前头的司机忙道:“是……皬山这条路是新修的,我来得少,路不熟,您没事儿吧?”
“路不熟就慢一点。”战捷拍了拍身畔雨过天青色的花盆,“我能有什么事?是它不能有事。”一边说,一边仔细查看那花,唯恐碰掉了一个花苞。
司机从后视镜里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战参谋,这花贵得很吗?”
战捷扶着花盆矜笑着说:“总长伺候了这么久,不贵也贵了。”
他从邺南军区调到总长身边不过月余,日日看着总长大人照料这株打了苞的茶花,听说已经伺候了两年多了,贵贱他不懂,但这两日开出花来,是真好看。
那司机抿着嘴想着,忽然嘿嘿一乐:“别人送花儿不是一枝,就是一束,也有送花篮的。总长倒好,连根带盆儿,整个一棵给人搬来。您说这养着也麻烦,万一弄死了,不就可惜了?马主任办公室原先有棵什么兰草,他儿子一杯开水泼进去,转天就死了……您可得嘱咐勤务兵,千万别乱往里头倒茶根儿。”
战捷听着他絮叨亦是莞尔,此时春早,浅翠的山谷里氤氲着淡薄的岚气,正像一杯新冲的春茶。这趟差事不过是个跑腿的活儿,可他心里却有些轻轻重重的颠簸,男人给女人送花,总是依稀透着点儿好逑之心,可是搬一棵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儿了。
战捷跟着个婢女穿过两进庭院,又沿着浅溪走了段回廊,溪岸上生了大丛的迎春,眼下正当怒放之时,娇黄的花瀑千丝万缕直落水中,最清新的颜色亦叫人有夺目之感。婢女将他引到一处花厅,门楣匾额上镌着“明瑟山馆”四个字,战捷品咂着两旁的楹联暗暗点头:这里也确是水木明瑟。
“您稍等,我去请夫人。”
那婢女低头退了出去,战捷把花摆在靠窗的条案上放稳,正打量厅堂中的陈设,忽然隔窗落下来一缕风铃般的清越笑声,接着便听见一个女子故作嗔意的笑语:“虞绍桢,你就等着你爸爸回来揍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