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几乎算作爱情故事

Part1.剧组·桃花源

很多年前,罗曼就听江涯说过,剧组是最容易产生感情的地方。

她那时候对这种生态嗤之以鼻,觉得就是一群好看的男男女女,被关在一个地方,因为文化水平所限也找不到其他乐子,只能搞破鞋。

但在沙漠里呆了三个月,又在北京怀柔的影视基地被关了六个月,罗曼有点理解江涯说的意思了。

在剧组里呆着,你会觉得现实很遥远,人跟人却挨得这么近,而且电影确实会制造出一个高浓度的磁场,这个磁场里爱和恨都比平时强烈一百倍……但凡你是个合格的演员,最后都不得不拿出真感情。

钟倾城可能是除外。

她每天下了戏,就在片场学英语。

这完全是因为Chris和PeterWu的刺激。

Chris是ABC,中文磕磕绊绊,PeterWu又长期往返于香港和美国,每次讲戏的时候,PeterWu总是不自觉地迁就Chris讲起了英文。而钟倾城的英语一直停留在“howareyou”的水平,他们在那聊得天花乱坠,她只能在旁边保持礼貌性微笑。最后还是Chris捕捉到了她的茫然,提醒Peter说:“要不要换中文讲?”

PeterWu看了眼钟倾城,不死心地问:“你ok吗?”

习惯了说“我没问题”的钟倾城,挣扎了好一会,不得不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PeterWu耸耸肩:“fine.”

钟倾城深以为耻,回酒店就告诉Co姐:“我想补英文。”

Co姐又转达给Ken总,Ken总第一次驳回了钟倾城的要求:“她以为英文那么好学呀?就她那点基础,戏都杀青了她还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呢!”

然后又让Co姐替他转告钟倾城:“别老想这些没用的。时代不一样了。现在不是章子怡李冰冰那时候,网友不吃英文好的人设了。大家现在都吃爱国饭呢,你秀英文搞不好还会翻车被骂崇洋媚外。别他妈瞎折腾了。”

钟倾城本来想让公司替她请个老师24小时陪伴教学,既然未遂,她就开始上网课。

遇到问题,她就只能请教全剧组文化水准最高的人:罗曼。

可惜跟绝大多数做题家一样,罗曼的英语水平主要呈现在卷面上,毕业多年,更是忘得差不多了。只能硬着头皮教。她们其实都知道最好的老师是谁,但罗曼绝不敢开口让钟倾城找Chris,她能理解钟倾城那份奇妙的自尊心。

没想到Chris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天放饭时间,钟倾城跟罗曼相对而坐,钟倾城只吃了两口西蓝花,就拿出iPad来上课。

当Chris拿着盒饭坐到她身边的时候,钟倾城想摁灭屏幕已经来不及。

Chris看了眼屏幕,老师正在教学“bed”跟“bad”的发音区别,说一个是‘e’,一个是‘ae’,发‘e’音时,嘴角要拉得很宽,下颚略微放低;发?音的时候,嘴巴要张更大,发音力度要重一点……

Chris一边吃饭一边看,突然噗嗤一笑。

钟倾城的脸色像结了霜。

Chris好像对这一桌的低气压毫无知觉,她笑嘻嘻对钟倾城说:“我知道一个更容易学会的办法——”

她的眼神落在钟倾城的嘴唇上,她脸上还带着妆,嘴唇明晃晃的,像血、像铁。

Chris说:“你张嘴。”

钟倾城仔细端详了她好一会,面前的女孩眼神里有戏谑、也有一点紧张,但确实没有恶意和捉弄,于是她微微张开了嘴。

Chris把食指和中指放在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也像铁那么冰,Chris像是打了个寒颤,整个背都轻微地拱了一下,但没有把手指移开。

Chris示范道:“ae.”

钟倾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发出梦呓般的声音:“ae.”

Chris垂下了眼睛:“嗯。念e的时候,就要嘴巴更扁一点——就像含着一根手指。”

钟倾城正要发音,Chris已经突然缩回了手,拘谨地朝她笑笑:“反正就是这样。”

隔了好一会,钟倾城才问:“这个办法真好——你都是这么教别人的吗?”

Chris闷闷地又吃了两口饭,才回答:“我又不是新东方老师。你是第一个。”

钟倾城没有再接话,Chris突然发现自己食指沾了一点她的口红,像铁锈的红。

就这样,Chris成了钟倾城事实上的口语老师,主要授课形式是Chris上赶着。

时间久了,罗曼觉得Chris虽然是关系户,但也真的很难讨厌她。

她跟钟倾城说:“我以前很不喜欢编剧把有钱人写得纯洁无瑕,把穷人写得算计又小气,但我现在觉得……可能是有点道理。”

钟倾城从教材里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罗曼朝着Chris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你看她,感觉活得特别简单开心。至少比咱俩开心。”

钟倾城沉默了两秒,然后面无表情地念出一个单词:“snob.”(势利小人)

罗曼气结。

最后两场戏是在辉腾锡勒大草原拍的,她们到的时候正是傍晚,黄昏像一场摧枯拉朽的燃烧,太阳跌进远方黑影幢幢的山峦里,融化,变作万顷熔金。

钟倾城把头从车窗里探出去,伸手感受风的形状,草原的风好像都比城市里的硬一些。她从前就知道攀登名利场很累,但没想到会那么累,像是登山,往上看是悬崖峭壁,往下望是万丈深渊。

所以她非常喜欢坐车,这是她紧锣密鼓人生里唯一的小差时间。

突然她感觉有点不对——低头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趴在她胸口:戴着兔毛帽的Chris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外看,不时发出没有见过世面的“wow”声。

发现钟倾城看着自己,Chris抬头,一脸谄媚地笑,她手缩在羽绒服袖管里,只露出半截手指,指了指外头:“好漂亮,你快看!”

没想到快杀青了,Chris倒霉了。

只差最后一场戏了:“孙女返回村庄,发现所有村民都没了,只留下一个小女孩,她决定带着小女孩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场务甚至都准备好了香槟和鲜花,可是直到冰桶里的冰都化成了水,也没有能杀青:Chris重来了七八遍,都演不出导演要的那种“使命感”。

PeterWu一脸无奈地给她讲戏:“你是要带着一个小女孩离开闭塞的村庄,去体验跟上一代、上上代女性完全不同的人生……这是一件好伟大的事情。你不是要带她去春游,ok?”

Chris点头,然后下一条,还是一模一样。

制片人先不耐烦了。这部片子已经超了1/3的预算,他不能忍受一整个浩浩荡荡的剧组陪着一个20岁小姑娘领悟“表演和人生”,他扭头,用不大不小、所有人恰好都能听到的音量对罗曼说:“剧本结尾能改一下吗?把戏换到其他人身上。”

他指了下钟倾城,又指了指一脸懵懂的群演小女孩:“或者她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