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2/3页)
当初时家出事时,杨元兴正从外地做生意失败回来,他本想找姐夫再讨些银子,自己不好意思,便托母亲把二姐找来,想叫杨二丫做这个中间说和的人。
也正因杨二丫那日回了娘家,才侥幸逃过一劫。
之后他们发现时家众人全部无端惨死,惊惧之后,不得不思考起自家是否会被牵连,最后得出一致结论,为求保全,他们还是先跑为好,等过几年风声不紧了再回来也行。
彼时杨二丫刚发现已怀有两月身孕,她知这必是夫君出了事。
她顾不得为家人收敛尸首,靠着一碗又一碗的保胎药,强行收起心底的悲痛和担忧,带上婚后几年的积蓄,用二十两银子换娘家带她一起走。
且不论杨家人待她态度如何,至少她因此逃过一劫,也叫肚里的孩子保全下来。
再后来,孩子出生,杨二丫给她取名为时归。
杨二丫身上还有钱财,却深知寡妇门前的是非,她在杨家虽受些磋磨,可至少安危无虞,也能护住她的女儿。
时归看见,杨二丫因怀孕时劳累过度,生产后奶水不足,为了给孩子求一碗羊奶吃,常要给村里养羊的婶子做一天活,好不容易回家了,还要受母亲弟媳的苛待,收拾家收拾到半夜。
时归看见,杨家的几个小辈总喜欢欺负她,扯她辫子,往她衣裳里丢虫子,总要把她弄得哭泣才高兴,而小时归自小懂事,从未将这些欺负告知过娘亲。
时归还看见,每至中秋团圆时,杨家全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而她则和杨二丫躲在厨房里,靠着一些剩菜剩饭填饱肚子,每每这时,杨二丫总要跟她说——
“囡囡乖,等你阿爹回来就好了,不要怪他,他定是被绊住了脚……”
杨二丫哪怕亲眼见了全家惨死的画面,也始终不愿相信,她的夫君或许早被害了。
除去尚在襁褓那一年,之后四年时光,杨二丫与时归的生活如电影一般快速在时归眼前掠过,她一开始还当作是旁人的人生,却越来越感同身受起来。
杨二丫原想着等孩子大点了,就亲自带她上京,不成想病痛早来了一步。画面最后,是杨二丫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却如何也不敢将时归留给杨家人。
她纠结再三,将当年逃命时藏起来的一百两取出来,又用杳无音讯的时序做筏子,求杨元兴带她上京寻亲,若能找到也算让她安息,若实在找不到了——
“囡囡记着,娘在后山给你留了三十两银子,就在娘给你做的秋千底下,若你们找不到你爹,那便跟着你舅舅回家来,我的囡囡受些委屈,在杨家小心忍让些,等你十三四了,便拿着那三十两寻个好夫家,不求多有本事,只要待你好就行,只要能离开杨家就好……”
“娘的乖囡囡,娘不能陪你长大了……”
当杨二丫咽气的那一瞬,时归终从梦中惊醒。
她双目瞪圆,无声呐喊一声:“娘亲——”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感知到,死的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书中人物,是她的娘亲啊!
时归满心哀忸,因着身体温度太高,情绪起伏又太大,一歪头又陷入昏厥。
这一次,她梦到了被杨元兴拐卖。
与之前的梦境不同的是,这一回她清楚记着,她已经找到阿爹了。
于是她在梦里一边努力挣脱杨元兴的魔爪,一边大声哭求阿爹的相救。
……
时序不知这短短一个时辰里时归的经历,看见她呆住,也没多想。
他微微低头,正要问时归哪里难受,谁知忽然被对方扑了满怀。
也不知时归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坐起来,棉被从她身上滑下,她身上的热度透过中衣传到时序手上,依旧灼热得吓人。
时序顾不上追究府医失职,转头厉声道:“还不快点去找大夫!拿着我的腰牌去宫里请御医!”
雪烟不敢迟疑,接过他扔来的腰牌,快跑着从屋里出去。
这边雪烟刚走,时归就放声哭了起来。
她大半个人都靠在时序身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要么是“阿爹救我”,要么是“不要”,极偶尔还会夹杂一两声“舅舅”。
时序揽着她的肩膀,最初只是虚虚地落在她肩上,后来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怎的,那手终于在时归身上落实,还无师自通地拍打起来。
“好了好了,阿爹在,阿爹就在这儿呢……”
时序只当自己是迫于无奈,才暂时应下阿爹的称呼,却不知旁侧的人是如何错愕。
若他面前能有一面铜镜,他或许还能惊讶的发现,他此时的眉眼格外柔和,眼中虽有焦急之色,但其余无论动作还是言语,俨然一副慈父作态。
受到他的感染,时归虽然还是在哭,但哭声比之前小了许多,迷迷糊糊告着状,断断续续吐出的话语直叫时序黑了脸。
时归呜咽着:“舅舅要卖我……他找陈妈妈,嫌钱少……我不、我不去花楼,我不要——”
“阿爹救我,爹爹救救我……囡囡会听话的,救救我吧……”
覆在她肩上的手倏尔收力,又在瞬息后倏尔放开。
时序小心观察着她的神情,见没有将她弄痛,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滔天怒意:“你说杨元兴要将你卖去花楼?”
很显然,时归是回答不了他的问题的。
她仍是絮絮念着,前言不搭后语,连着最先梦境里的遭遇也吐露出来。
“娘亲每天都好累,他们都欺负娘亲,娘亲说等阿爹回来就好了,可阿爹怎么一直一直都不回来呀,囡囡最讨厌阿爹了……我好想娘亲,呜——”
“舅舅坏,舅舅总骂娘亲,还骂阿爹,囡囡不是没爹管的孩子……”
“我不要银子,也不要阿爹了,我只想要娘亲,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娘亲救我,阿爹救我——”
在她头顶,时序面上一片空白,动作僵硬地低下头来,在看见时归那与记忆中妻子一模一样的唇形后,心头狠狠一震,眼角蓦然滑下一滴泪。
最后时归是生生哭晕过去的。
她便是失去了意识也不忘死死抱住时序的手臂,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不时抽噎两声。
半个时辰后,宫里最擅童子科的两位御医结伴而来。
此时时序已收拾好了情绪,单从面容上看,他除了眼尾有些发红,并看不出其他异样。
在宫里当差的,最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哪怕是掌印府上冒出一个女童来,他们也没有多问一句,只管屏息敛目,本本分分地看诊开药。
片刻,两人从床边退开。
时序问:“两位大人,这孩子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