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旧岁新酒(二单元完结)(第2/3页)

韩绍真沉默片刻,蹙眉自斟酒一杯饮下,抬眸又对上自家侄儿冷漠的神色。

“况儿,你总以棋子自居……可你,太不惜命。”

韩绍真话至此处语调稍顿,倾身凑近之时,面上却隐隐生出些阴鸷色彩来,一字一字抑扬顿挫道——

“不惜命的棋子……不能要。”

严况目光不移分毫,冷声回敬道:“跟着韩相公做事,哪有惜命一说。”

……

程如一背着包袱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屋内一片漆黑,是他早早熄了灯装睡,而房门外两道人影把守,正是韩绍真留下的随从看守。

程如一倒没什么意见,自己一个“朝廷逃犯”,有人把守也熟正常,但是……

“怎么还不来……”看着门外那两道笔直人影,程如一不由小声嘀咕:“说好的子时呢……”

“这么心急?”

身后忽来一声,唤得程如一骤然回神,只他还未转身,却觉腰上一紧。

“别出声,是我。”

听着耳侧熟悉声音,程如一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还算准时……门外有人,怎么办?”

“不走门就成了。”

……

月色如水覆平川,风动银杏疏影,映照故人坟茔。

山中平野,月色满盈,又有风香叶落,景色审美,沈念着实是给自己选了个风水宝地。

白日里,他有万民相送,走得热闹体面,但到了夜里,终究还是归于寂寥,孤魂一缕伴长夜。

程如一朝着沈念碑前拜了三拜,轻声道:“沈大人,我们要走了,临走前再来跟你好好地道个别。”

严况背着包袱行囊,抱臂在他身后催促道:“该走了。”

“这么心急?”程如一回身道:“严大官人不是把韩相公给灌倒了吗?想来天亮之前,他老人家都醒不过来了吧……你也真是,对老人家下手还这么狠,就不怕把人喝傻了,把那八百个心眼子喝得……只剩半个?”

“……你。”严况无奈叹息:“你对他怨气颇深啊。”

“我又不是圣人……”程如一撇撇嘴道:“但实际上……我也没什么好怨的,毕竟我害他在先了,当初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怎么着,都是合情合理……我没盼着他有什么不好,更何况他还是你的……亲戚。”

“不提这个了。”严况神色一沉,转而略有些不舍的望了一眼沈念的坟茔,低声道:“沈灼言,我们得走了。”

说罢,严况正欲离开,然回身瞬间,却闻身后忽来一声——

“老严!往后可要记得多回来看看,祝你啊……跟程先生,一路都顺顺当当的!”

“沈……!”严况不由瞳眸一震,登时应声抬头……然而月色之下,唯有程如一站在石碑后侧。

沈念的语气的神态,竟还真叫他模仿的惟妙惟肖。

程如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忽然来上这么一句,自己都觉得冒犯且莫名,见严况望着自己出神,立即恢复了自身神态,掌心抵上石碑轻声道:“咳,沈大人,你对我们照顾颇多……到最后,我们却真只给你送过那么两桶清泉……你,你见谅。他日总有机会重逢,我们定会补上谢礼……”

程如一说着说着却话音一顿,转而抿唇道:“但,那泉水,倒也真适合沈大人你……”

清清白白,透彻见底,沈念一生到头,不过如是。

严况闻言回想起先前在蓬莱新乡的地牢里,他差一点就能救到程如一,但对方还是被掳走,临走留下的那句奇怪暗语,不禁感慨道:“百尺鹅毛,亏你想的出来。”

“我怕金玉鸾听懂了,抢先一步去祸害药泉啊……”

程如一无辜摊手道:“上官先生以命相托,将药泉秘密告知于我,我难免谨慎些。思来想去,当初我提议给沈大人送两桶泉水过去,道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可严官人却说,这不是千里的鹅毛,此地到沈府不过百尺。咳,如此……别致的回话,也只有官人你能讲得出,用来做暗语那可是再好不过啦……”

“那情投意合呢。”严况也颇为无奈道:“这也太难了。你就不怕我真的听不懂?”

程如一却连连摇头,自信十足道:“那能凑成一个‘义’字的两块玉牌,全都被我藏在了梁姑娘枕头下面。以官人的聪明才智,怎会猜不出来那是开启药泉的钥匙?”

闻言,严况不由思及程如一在蓬莱新乡经历的种种,沉默半晌不由开口:“苦了你了。”

“苦……?这儿的三个人里,我最没资格说苦了。”程如一耸耸肩,微微阖眸忽然感慨了一句:“好香啊……沈大人这应该算是真正的千古流芳了吧。”

严况却觉得莫名:“什么香?”

程如一还当严况是与他开玩笑,便道:“看来严大人是见过世面的,各式各样的雅香妙香见识了太多,如今反倒闻不见了?”

“不是,我……”严况欲言又止,却忽地回过神来。

他记得的。沈念的心头血里是跗骨兰的浓香,以至他死后,浑身都散发着血气与跗骨兰混合的香气。而温雪瑛后来也提过一嘴,这跗骨兰效用奇特,竟能保沈念尸身不腐,幽香不散。

以至沈念才能拖到头七下葬,等到严况醒来送他最后一程。

但严况醒来之后,却自始至终没再闻到过那种香气了。确切来说,他好像是什么气味,都不曾再闻到过。

“严大人?”程如一见他发愣,便伸手在人眼前晃了两下:“怎么呆住了?我……我说笑呢……”

“没什么。”严况不再多想,回身抓起程如一袖子道:“走吧。”

程如一应了一声,还不忘回头再看一眼沈念,转而快步跟上,凑到严况身边询问道:“等等。严大人,我们下一站……能否先去一趟巴蜀?”

严况脚步一顿。

忽然听程如一提起巴蜀,他脑中思绪登时纷复繁杂。当初想远走,便是想抛下身后一众责任,不想再参与是非,巴蜀,唐门,若真去了,他必定再度卷入风波,无法平静。

他将自己的终点定在了龙泉府。可到了今日他才发觉,自己死在哪里,其实都不重要,甚至于,他也决定不了自己最终到底能埋骨何处。

严况思量片刻后,回身迎上程如一略有些急促紧张的目光:“你为何要去巴蜀?”

程如一直言坦白道:“彼时上官先生舍命相救,我也答应了他一件事,这件事要去唐门……那自然也是要回巴蜀去,才能办成。”

说罢,程如一捏住严况的衣袖,不自觉垂下了头,声音也弱下许多。他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方才开口。

“我也……也想回去看看了。”

程如一入狱时,严况就已经知晓程如一祖籍是巴蜀清和县,父母双亡,但还有个妹妹尚在人世。一路而来偶有提及,也让严况觉得程如一是个如自己一般想要摒弃过往之人,所谓家与亲人都是伤心旧地,所以当初他果断拒绝了林江月的唐门邀约……是以他从没想过,程如一竟会愿意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