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若君知我意(第2/3页)

严况闻言抿唇不语,却有千般思绪翻涌,一如心上枯藤抽枝,叫他甚至不敢使力呼吸。

而程如一那双腿也几乎快用不上力了,却还是咬紧牙关不肯松手。他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救严况,还是在救自己。

救那个前半生都在悔恨痛斥自己的少年。

救那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狠毒却又无能的自己。

感觉到严况也在努力使劲儿随着他一起挪动,程如一渐渐得了些力气,又继续道——

“我爹带着我和祖母入赘黄家不就,祖母就被我继母黄氏气死了。”

“再后来,我弑父杀母,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也被我逼疯了,她……”

严况终于是听不下去了。他哑声开口打断:“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听见严况终于肯和自己说话,程如一不由扯动嘴角笑了笑,又道:“可你说对,我的确是灾星。”

“程如一。”

严况只想逼他离开,却不料对方如此执着,甚至开始剖开自己的伤口,将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心捧出来嘲讽。

他费力抬手攥住程如一手掌,强行从喉头挤出声音来道:“对不住。我为我先前说过的话道歉,但……”

“但什么但?”

程如一闻言却语调一顿,瞬间仰起头来,神色定定望向严况道:“不是已经知错了吗?怎么还想赶我走?”

“你再陪着我这样耗下去,我们两个都活不成。”

严况强撑精神,一开口讲话不知何处的伤口又绷开了,血顺着袖管渗出,只觉掌心一片黏腻。他捏了捏袖口,轻声道:“你要知道,想让我死的人太多,逃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

程如一立即道:“我才不管谁想让你死!总之……我想你活着。”

严况一愣,却仍是为难道:“就算你把我带去那处……又岂知定是救命之人。”

“要得救我与你一起得救。若是遇上不该见的人……”

“我就同你一起死。”

程如一话音落定,还不忘狠狠的跺几下脚以示诚心。严况听在耳中,终于不再做声,只分离配合着程如一的动作,两人艰难应着远处那抹微弱光亮前行。

夜风寒凉,薄衫热血,前方光影稀微,不知是敌是友。程如一生怕严况何时便没了气息,便不时开口与他讲些什么。

两人就不知这样走了多久,而眼看目标将近,程如一却再听不见那人回应,连着唤了几声,对方依旧不应,程如一不由急得红了眼眶,咬唇强忍着泪意呢喃——

“……别死。”

“别死啊……”

忽然之间,他感觉到肩上那条又长又重的手臂,竟是……缓缓搂紧了自己。

“就算所有人……都希望我死。”

“但你叫我别死,我就……不死。”

程如一闻言险些直接哭出声来,却觉得丢人还是忍住了。

此刻天边已有熹微晨光,程如一稍稍抬眼,瞧见天边燃起一束光晕来。

他压着哽咽,轻声对严况道:“天快亮了,你看那边。”

严况顺声抬首,只见那幽青天幕间,似有暖色正层沓逆风散开,云片如天女散花般铺点苍穹,又如透光龙鳞金华点点。

他微微侧首,入目正是程如一的侧脸。失血带来的眩晕让严况看不真切,却仍是情不自禁从心底里蹦出了那几字来。

“真好看。”

语毕,他阖上了眼。

最后一丝理智溃散之前,他心说自己恐怕是要食言了。

意识朦胧之中,严况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魂魄离体,飘到不知哪层的天外天去了。

周遭气温骤降,他又浑身是血,只觉伤口的血迹都快被这温度生生凝住了。

身前人影众多,严况努力睁大双眼,却始终看不清他们的面貌。而回首身后,一股如刀冷冽的狂风扑面而来,几乎能剐掉脸上的皮肉。

他的身后是断崖。

断崖风雪太大,严况浑身被冻的发麻,没了知觉。而他掌中握着一柄熟悉的断剑,身前似乎有个矮小的少年,正在回头望着自己。

是谁……

你是谁?

严况开口问了一句,声音方才出口便被狂风吹散,应是没能传到那少年耳中。

似乎有人上前来抱住那少年,将他拖拽着带离断崖,带去安全些的地方。可他却冲严况的方向不断的挣扎哭喊。

“师兄……师兄!”

严况瞳眸一震,仿佛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

而此刻,那少年终于挣脱了束缚,又开始跪在地上向那群仿佛是旁观者的人叩头。

“求你……求你,救救我师兄,救救我师兄……”

“求你!救救他!”

“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师兄吧……”

严况默然看着眼前一切,又望向不可见底的断崖,有宛如岩浆喷涌的风雪正迎着风从崖底吹出。

他沉默许久,终究转过身,一跃而下。

……

然而再度睁眼时,眼前却既无风雪也无断崖。

他的身上盖着薄被,撑身而起,只见炉上热茶冒着白烟,一名身着暗紫长袍的妇人,正手捧茶盏坐在一旁。

严况心生警觉,并未立刻声张起来,而是四下扫视一圈,这屋子不大,只一桌一椅一张床罢了,就连炉子也在眼前门旁不远处,而程如一竟就躺在自己身边,床榻里面那侧。

而且对方看起来呼吸均匀,严况心说,他看起来应是没什么生命……

“哟,睡醒了啊?”

一声问候倏然响起,严况思绪断线警惕回神,捏紧拳头顺声望去,只见那紫袍妇人正微微侧首,面带笑意,神色玩味望向自己。

“你瞅啥?”

怎料那妇人一开腔,竟是令严况熟悉非常的龙泉府口音。严况少时曾在苍山暮雪谷学武数年,而苍山暮雪谷,便是在龙泉府。

而她正撩袍上前,见严况要起身,连忙又道:“可别瞎支棱,你要是又伤着啥的,老身可就白忙活了。”

紫袍近前来,严况方才借着屋内的烛火看清那妇人面貌。

一袭紫袍雍容,两道浓眉如墨,眼似火焰明,笑如江上波,高髻明珠耳金铛,手执华扇镶金玉,广袖团云赛王母。

严况只觉眼前之人格外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再观且那美妇人,全然叫人看不出年纪,若说气色肤容,便也就是二十出头,与林江月她们并无差别,可再看她穿着打扮,神色语调,又觉她并非是这个年纪的人,俨然是个坐拥千倾的贵妇人。且她脚步沉沉,下盘极稳,手持折扇挥舞之间,又见筋骨力道,绝对是个武力深厚的高手。

少说……也是与自己平常不相上下。

观察一番后,严况心道好在程如一就在自己身侧,他下意识想将人叫醒,却闻那美妇人轻咳一声,一开口,那语速却是比寻常人快出一倍:“这小伙儿都搁这伺候你大半天了,才躺下多大一会儿,你就要给人整起来?也太不够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