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拨雪寻春(三)(第2/3页)
正使被请进了牙帐,李灵钧诸人就在帐外的毡毯上坐了。辽阔的山谷间,氆氇织的彩旗迎风招展,巨木搭起的祭坛上,一百头用来生祭的牛拥挤着,嘈杂不堪,奴隶们用金盘银壶盛着酥酪、油茶、肉羹,琳琅满目地摆在毡毯上,李灵钧见这些奴隶们有的双眼被挖,有的双腿被砍,只能匍匐着伺候,不禁皱起眉来,旁边的翁公孺低声道:“这些都是羌族和吐谷浑的战俘——强壮的被编入蕃军,瘦弱的都在帐中为奴。郎君,论协察给咱们的下马威来了!”
李灵钧表情归于漠然,随众举起金杯,“且看吧。”
论协察被侍卫们簇拥着,出了毡帐,与各部族酋帅登上祭坛。一百头牛,顷刻间被割断了脖子,猩红的鲜血猛然飞溅到高空,围着祭坛的巫师们不再歌舞,用酒器盛满了嘀嗒的牛血,送到了酋帅的手上。
礼官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话,酋帅们手中硕大粗粝的酒器、巫师手下嗡嗡震动的鼓,都是以象群、苏毗、白兰等国的人骨和人皮做的,而贵客们盘中的粥饼,则是河湟被俘的汉人,在雪岭下播种的小麦和稻米所产。
李灵钧顿时毫无胃口,对手举托盘的奴隶摇了摇头,他转而看向身边的皇甫南,她的双眸映着霞光,手和脸都染上了塞外的尘埃,连头发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李灵钧在袖子里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等进了城,找水让你梳洗。”
吐蕃人避讳污秽,祭祀前必要用洁净的湖水沐浴全身。毡帐的不远处,都是星罗棋布的湖泊。皇甫南轻声说好,放开李灵钧的手,抬眼看去,一行人缓缓驱马到了毡毯前,都是吐蕃女子,披着文锦裘袍,穿着氆氇裙,长长的辫发里缠绕着金花和绿松石,从额头、颧骨到下巴上,都涂抹了厚重的红彩。这是吐蕃贵族中时兴的“赭面”。
一个年轻的女子跳下马来,用鞭子将毡毯上的汉人们一指,问道:“这些人要上红山吗?”
李灵钧面露疑惑,番女又笑着对通译官说了一句,通译官转而道:“她们问,客人盘中的粥和饼,可不可口,能不能和长安的食物比。”
她是故意的。李灵钧淡淡道:“很可口,但不能和家乡的比。”
番女的眼里闪过一丝愠怒,对通译官呵斥了一句。
通译官忙道:“她说,听闻蜀王儿子的骑射功夫很好,在长安赢了嘎尔家的芒赞。但她不服气,也要和汉人比一比。”
李灵钧狭长的眼尾,往番女英气勃勃的俏丽面容上一瞥,道:“问她是什么人?”
“她说自己叫做德吉,是公主在红宫里的侍女——身后那位就是公主了。”
李灵钧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吐蕃公主,她也赭面,垂辫,从发顶到脸庞上覆着青绫,遮挡着人们觊觎的视线和高原酷烈的日光,那是蕃女的“幕离佳”。一双漆黑的眉毛,傲然地扬起。
见李灵钧摇头,公主俯下身,对德吉耳语了一句。
德吉起先不大情愿,和公主目光对视着,敌不过对方的执拗,她只得退开一步,一边把玩胸前的辫子,含笑的眸子在李灵钧脸上盘旋着,“公主说,她要亲自和你比,你要赢了她,才能踏进红宫。”
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挑衅闹得措手不及,芒赞幸灾乐祸的目光投过来,翁公孺拈须的手指不动了,眼珠子一横,睨到了皇甫南的脸上。吐蕃公主这句许诺,可是意味深长啊……
“一言为定。”李灵钧从毡毯上起身。
青海骢被随官牵了过来,吐蕃公主把手里的马鞭甩了一下,不再理会李灵钧。驱散涌动的人群,她的马蹄踏上微微起伏的山坡,日光透过低矮的云层,在草地上移动。鞭梢往彩旗上一指,李灵钧会意,二人不约而同,如同离弦的利箭,出笼的猛虎,纵马狂奔。李灵钧穿郡王冕服,吐蕃公主则是更显眼的红袍,在湛蓝的天际翻飞着,时而没入峡谷,时而跃上坡顶。众人的目光随着那两个小点移动,翁公孺伸长了脖子,眼见李灵钧一马当先,要将彩旗拽在手里,吐蕃公主猝然勒马,从袍底掏出一把短弓,上弦搭箭,对准了李灵钧的背心。
翁公孺心口一紧,见李灵钧似乎回望了一眼,松开缰绳,自飞奔的马背滚落到山坡上,爬了起来。氆氇旗已经被吐蕃公主抢在了手里,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嘈杂的欢呼。
刚从那一箭并没有射出来,李灵钧沉重的冕服毁损了,脸上也被荆棘割了一道血痕。他警惕地盯着驱马缓缓靠近的吐蕃公主,她收起了弓,忽然手一扬,氆氇旗彩云似的飘落到了李灵钧的怀里。
这个举动,让李灵钧也困惑了。
皇甫南一转身,挤出了人群。
在噶尔家的毡帐后,芒赞和皇甫南撞在了一起。芒赞扭头就走,皇甫南把他自左肩垂落的衣领揪住了。
整件氆氇袍险些被扯脱。芒赞有些狼狈,皇甫南不撒手,“阿普笃慕在哪?”
“你找他做什么?”芒赞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对,改口道:“我怎么知道?他是乌爨人,这里是吐蕃!”
皇甫南哼一声,“皇帝要追捕乌爨人,阿普笃慕不混在吐蕃人的使团里,怎么可能逃出汉地?”
“你是要帮蜀王的儿子抓他吗?”芒赞脸上露出讥诮的表情,“还是围绕着你的男人不够多?想要勾引他?贪得无厌的女人。”他把衣领从皇甫南手里抢回来,拔脚走了。
回到牙帐前的毡毯,吐蕃公主和李灵钧正前后脚回来,德吉倔强的眉目一拧,指着李灵钧的鼻子道:“你输了,哼,汉人果然最爱耍诈。”
“德吉,不要胡闹啦。”论协察施施然走下祭台,笑着摇头,转而对吕盈贞道:“赞普已经启程回銮,还有一月便到逻些,到时会在红宫宣召使臣。”
“伏惟圣躬万福。”吕盈贞称颂了一句,待论协察回牙帐时,与随官们交换了个疑虑重重的眼神。
吐蕃公主始终缄默着,见皇甫南回到李灵钧身边,那浓墨重彩装饰下,显得异常浓黑的眼波,移到了皇甫南那张余怒未消的脸上。
德吉敏锐地瞟向皇甫南,说了句话。通译官尴尬地转达:“德吉替公主问,郎君身边这个人,是他的兄弟,还是情人,为什么总是贴在一起。”
李灵钧镇定地说:“这是龟兹的乐师,我们汉人的贵族,在进膳和就寝时,习惯了有乐师奏乐。”
吐蕃公主笑着摇头。德吉简直和她心灵相通,立即道:“公主更是吐蕃的贵族,也喜欢乐师在旁边奏乐。”她直指皇甫南,“叫他过来。”
李灵钧按住皇甫南的手臂,推辞道:“语言不通,无法侍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