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姹女妆成(二十一)(第2/3页)

薛厚也迎到了房门口,疑惑地打量着蜀王,“这样的喜日子,殿下怎么突然来了?”

蜀王信步闲庭地走进来,“府里上下的人都忙,只有我不忙,干脆过来看一看。”

他一迈步,皇甫达奚和薛厚二人只得退回了房里,皇甫达奚屏退苍头,亲自把灯掌起来了,扭头一看,蜀王和薛厚已经照君臣之份,在案边各自落座了。

不大的一间堂屋,三个举足轻重的人,灯影都嫌挤了。蜀王耳目都很敏锐,“听说鄂公喝不惯江南的茶?”

薛厚随意道:“江南的茶,比陇南的茶味道淡。”

蜀王对品茶论道这种事兴致寥寥,一个眼风扫过来,翁公儒慌忙移开冷茶,从匣子里取出黑釉执壶和犀角杯。皇甫达奚顿时攒眉不语,慢慢转过身去,在昏暗处凝视着屏风上的怪石。蜀王径自微笑道:“明天喜宴鄂公要缺席,这杯喜酒却不能少,所以我亲自送过来了。”

薛厚沉吟道:“殿下恕罪,军中有令——战前不饮酒。”

“陇右的军令,管不到剑川的兵。”这话让薛厚绷起了脸,蜀王不察觉,开起玩笑来,“廉颇七八十,还要吃一斗米。鄂公油盐不进,怎么叫陛下放心?”

薛厚也似笑非笑地杀了个回马枪,“殿下不放心,可启奏陛下,还打发老臣回陇右罢了。”

这话不中听,蜀王只当没听见,脸一别,瞧见舆图上散落的棋子,蜀王稍一琢磨,看出了眉目,“蛮兵主力陷在泸水一线,太和、拓东两城空虚,鄂公为什么不分兵南下,直捣敌巢?”

薛厚摇头,“殿下,蛮人也不乏狡诈,你怎么知道他已经倾巢而出,没有藏精锐伏兵在太和、拓东?椒花落尽瘴烟生,一进苍山,就算十倍于敌的兵力,也不见得能轻易地取胜。殿下年轻,切忌贪功冒进,小心深受其害呀。”

蜀王懒懒道:“鄂公说的有理。”转而盯着翁公儒躲闪的眼睛,“怎么不倒酒给鄂公?”

翁公儒手刚碰到执壶,被烫了似的,猛的一缩,他推诿道:“这酒冷了。”

“无妨,肚肠是热的。”

翁公儒低下头去,一咬牙,攥起执壶。室内阒然,酒液断断续续倾倒进犀角杯,忽然薛厚若无其事一句:“翁师傅,别来无恙啊?”却好似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开,翁公儒手一抖,执壶“咣啷”一声砸到了地上。

三个人灼灼的目光盯住了,翁公儒一个精干伶俐的人,也慌了神,“殿下,我……”

“还剩半盏残酒,”蜀王的声音很平静,在翁公儒听来,却有种刺骨的寒意,“鄂公是故人,翁师傅,你敬给鄂公。”

“是。”翁公儒镇定下来,端起犀角杯,这才跟薛厚直视,“鄂公,这是宫里御赐的琼浆,请你万勿推辞。”

薛厚道:“这是喜酒,明天到宴席上,我亲自执杯敬殿下。”

蜀王摇头:“这杯却是为了预祝鄂公平叛大捷。”

薛厚无话可说,也就把犀角杯接过来,捻在手里缓缓转了几转,忽而目光将翁公儒一瞟,叹道:“寸功未立,安敢受赐?”那只大手,好像恶鹰探爪,一把揪住翁公儒衣领,掐住他的脖子,薛厚笑道:“你在殿下身边伺候得好,何不你替我喝?”不顾挣扎,将酒灌进了翁公儒的嘴里,然后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翁公儒捂住脖子,一张脸从通红变得煞白,突然把手指伸进喉咙里,狠命掏了几下,却只是干呕几声,被抽走浑身骨头似的,茫然地瘫坐在地上。望见蜀王嘴边一抹冷笑,他如梦初醒,顾不得擦额头的冷汗,跪倒说:“殿下恕罪!鄂公恕罪!”

“好好一杯酒,翁师傅怕成这样,难道你以为有毒?”翁公儒这一系列举动,够古怪了,蜀王却面不改色,转脸对薛厚笑道:“鄂公也听信谗言,以为我要送毒酒给你?翁师傅忠心耿耿,鄂公却逼他喝毒酒,难道要杀人灭口吗?”

薛厚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他冷笑了几声,摔开被酒溅湿的袍子,“我去换一身!”

皇甫达奚急得追到廊下,转头对蜀王厉声道:“陛下只想收回陇右兵权,殿下却要把他逼反!敌军就在咫尺之间,殿下也不挑个妥当的时机吗?”

蜀王手指捻起舆图上的两枚棋子,“不逼他这个时候反,陛下怎么甘心叫我临危受命?”

皇甫达奚不忍去看颓丧的翁公儒——依照蜀王的脾性,恐怕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给他。“也不见得就是他……”

“此人心里有鬼。”蜀王则吝于再看翁公儒一眼,负手走到廊下,见薛厚的人影一闪,已经往茅厕的方向去了,蜀王立即说:“让人拦住他,小心他狗急跳墙,逃出姚州。”

眼见横生变故,皇甫达奚心里叫苦,只能拔脚追了上去。到了茅厕外,偷眼看去,果然里头空空如也,皇甫达奚悚然一惊,又不敢声张,胡乱抓了个执槊的侍卫,低喝道:“快去把薛鄂公追回来!”

闯出角门,正见薛厚从苍头手里接过马缰。“鄂公,不可!”皇甫达奚不禁叫了一声。

薛厚借着混沌的灯光,将皇甫达奚一打量,放声笑道:“皇甫兄,圣武旧事,躲过一次,你还能躲过第二次吗?”

皇甫达奚见薛厚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显然要和朝廷撕破脸了。他也急了,上前威胁道:“鄂公,你非要走,我只有叫人绑你回京都了!”他冲侍卫一使眼色,“来人……”呼声堵在了嗓子眼。

侍卫猛然掣出刀,掀开沉重的兜鍪,挡在薛厚的身前。被冰冷的刀尖抵着,皇甫达奚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得气急败坏,“六郎?”他声音也压低了,“你怎么没回老翁城?”

皇甫佶一步步从暗处走出来,把刀刃逼近了皇甫达奚,他声音很冷静,“父亲,你向来不得罪人,何不放鄂公一条生路?”

“此人叛逆,你要跟皇甫家断绝关系吗?“

“皇甫家不缺我一个。”皇甫佶屹然不动。

薛厚忍不住说声“好”,扶住皇甫佶的肩膀,纵身上马。一人一骑,踏破了夜色。皇甫达奚心里叹道:无可挽回了!骤闻都督府内外人马嘶鸣,他还当是蜀王派兵来捉拿薛厚,忙将皇甫佶往墙角里一推,“走。”

皇甫佶毫不犹豫,重新穿戴回姚州守兵的兜鍪,一转身,快步走出窄巷,到了乱哄哄的街上,才听人说:“蛮兵从河滩偷袭,要趁夜攻城了!”

皇甫佶混在人流,挤出了城。薛厚的身影早不见了,他把目光转向了茫茫的河面,似乎有马蹄的声浪、锋镝的锐鸣,在峡谷间炸开了,泸水猛烈地震荡,回旋,把气浪打在人脸上。千军万马洪流似的涌到背后,挤上黑压压的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