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8页)

明楼的嘴可以把最不讲理的话瞬间化为一段掏心掏肺的肺腑良言,她忽然又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毕竟明楼说出了“亲人”这两个关键字。

“师哥,我从没想过要跟你起争执。”汪曼春道,“……我只是替梁先生抱不平。”

梁仲春此刻有点尴尬,决定打趣一下明楼和汪曼春:“汪处长的话,我不领情。明先生对汪处长关怀备至,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

此话一出,三人相视淡淡一笑,一直充斥在三人间的火药味也渐渐散去。

阿诚上前,道:“先生,总裁室机要秘书李同知和冈田芳政已经到了。”

汪曼春和梁仲春听到这个名字,都同时一震。

明楼不疾不徐:“请李秘书和冈田君到第二会客室稍候。”

“是。”阿诚退了出去。

明楼站起来穿外套,对汪曼春和梁仲春道:“你们回去后,商量一下,尽快拿出‘和平大会’安全保卫的方案来。”

二人立正称:“是。”

明楼离开房间。

汪曼春看着明楼走出去,她的心中百味杂陈。虽则一条走廊,她觉得自己和明楼却如千里路渺。

梁仲春心理阴暗地道:“他反应过度。”

“他想站稳脚跟。”汪曼春的眼睛始终不离明楼的背影。

“他对处决中统的名单非常敏感,直觉告诉我,他就是重庆分子。不然,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不想怀疑他,我也不想毁了这友情。”

“是爱情吧?”

汪曼春瞥了他一眼:“随你怎么说。”

汽车由新政府大楼驶出,阿诚手握着方向盘:“去多伦路咖啡馆吗?”

明楼沉思一下:“直接回家。”

“我们约了黎叔。”

“我觉得现在约谈时机不成熟。”明楼长舒一口气,“再则,今天我要不回去,大姐非把我骨头给拆碎了不可。”

阿诚道:“要不,我去吧。”

明楼想了想:“你也别去了。我们不去,他们也会意识到我们随时随地处于被监视的状态。”

阿诚点点头,将汽车向明公馆的方向开去。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潇潇地下起了小雨,残枝落叶掩覆着林荫小道,青色的暮烟,从车窗边淡淡掠过。

明楼闭目养神,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得想把自己的真面目遗落在上海暗夜的迷雾里。

明楼回到明公馆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一身疲惫不堪地倒在沙发上。阿诚替他整理好房间,阿香走进来告诉他明镜正在小祠堂等着。明楼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出“三娘教子”的戏码。可这戏码虽在明镜手上,唱本却在自己心里。

阿香口中的“小祠堂”,就是在明公馆里单辟了一间房子,挂着明家的祖父母及父母的遗像,以作家人祭祀之用。通常大年三十夜祭祖,才对明家子弟开放一夜,平常都上锁。当然,那间房子里还有一间密室,非常隔音。

当明楼走进小祠堂密室的时候,他就知道,麻烦大了。

明镜穿了一身黑丝绒的湘绣旗袍,冷着一张脸,坐在房间正位上,方桌上供着父母灵位,祭着一根马鞭。明家的祖上是贩马出身,所以祭马鞭一来代表不忘本,二来代表明家的“家法”。明楼想着,怎么样才能跟明镜在相对和平的环境下,于抗衡中获取互相妥协。

“跪下!”明镜疾言厉色。

明楼在外做事的准则是:赶尽杀绝!而在家里的原则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明楼双膝跪下。

“我今天要不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住在酒店里?”

“大姐你误会了。”明楼辩解道。

“误会?”明镜冷笑一声,“你当着父母的面,老实告诉我,你心底是不是还惦着那个汪曼春?”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明楼无头无尾答了这么一句。

明镜寒光逼眼,锐气逼人:“好,很好。你还知道忠奸善恶!那我问你,你既然心中无她,为何这五年来一直没有再交往女友?你不要拿缘分未到来搪塞我,我是断然不信的!”

“姐姐要听真心话?”

“讲!”

“匈奴未灭。”明楼言简意赅。

这是明镜听到的最铿锵有力的回答。她眼前一片雪亮,嘴上却越发严厉:“好!好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口口声声匈奴未灭,却日日夜夜穿梭于汉奸走狗门下,我看你早有附逆为奸之意,卖国求荣之心!”

“明楼幼承庭训,唯知精忠报国,岂敢附逆为奸!明楼若有半点卖国求荣之心,情愿死在姐姐枪口之下!”

“好一个精忠报国!好一个不敢附逆为奸!”明镜居高临下地质问,“那么请问新任汪伪政府海关总署督察长、伪财政部首席财经顾问明楼先生,对于你的官阶头衔有什么新解释吗?你不要告诉我,你在曲线救国!”

明楼表情平静,波澜不惊:“还不止这些,新任时局策进委员会兼特工总部委员会新会长、周佛海机要秘书!”

“你接着说。”

“说什么?”明镜的异常平静让明楼不觉诧异。

“你不打算解释吗?”

“解释有用吗?您都把话给我堵上了,我除了曲线救国,还真没第二句可说。”

明镜见他平淡中透着耐人寻味的一抹笑意,心中有了十足的把握,她背转身去伸手欲取祭台上的马鞭,明楼立马开口:“大姐!凡事何必要一一点破呢?”

明镜背对着他,嘴角暗自挂上一丝自得:“我倒忘了,明大公子讲话,历来喜欢说半句,留半句。所谓,点到即止。”

“大姐。”明楼道,“明楼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好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分明就是一条‘变色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当着我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你当着周佛海就会说效忠新朝,努力国事;你当着汪曼春该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你要落到抗联手上,你会不会说,你来自抗日统一战线?”明镜有意无意带出最后一句话。

“真是知弟莫若姐……”明楼话音还未落地,明镜回手刷地就是一鞭子,这一鞭来得太过迅猛,明楼猝不及防,手臂上一阵剧痛,导致他瞬间全身绷紧,衣袖已随一道裂口撕开。

这一鞭打乱明楼思路,他很快明白过来,自己无意中落入明镜的陷阱,这最后一句话别有深意,她是在甄别自己姓“国”姓“共”。

明镜手一抬,“嗖”地一声收回马鞭,客气地问道:“明大公子,清醒了吗?”

“大姐,有话好说。”明楼真的“清醒”了。

“好,你清醒了就好,千万别在我这里背台词,做演讲,我不吃那一套。你在外面,嚣张跋扈也就罢了,到了家里就给我规规矩矩地说人话!”明镜“啪”地一声把马鞭扔上祭台,“你说,你这次回上海做什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