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异时99(第2/3页)

他努力忘掉了自己的心,用着这个依稀有梦残留的动听名字,这个跟暴躁粗鲁的自己毫不相配的文雅名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这一生走到一半的时候,再次来到城市扎根生活的他,偶尔会在闲暇时去市中心的太阳公园里,看人下棋。

那里的人们大多都是下象棋,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心头隐隐有几分遗憾。

直到某一日,在来来往往的观棋人群里,他蓦地撞进一双熟悉却苍老的眼睛。

熙攘人潮中,多年前的师兄弟面对面相逢,几乎同时认出了年近半百的彼此。

惊诧之余,是满怀感慨的笑声。

那天他才知道,曾被老师寄予厚望的师兄,在他放弃后的第二年,也不再学围棋。

当作宝贝般的独生子如此聪颖出众,贪玩几年也就罢了,家里人怎么都不肯再放任他在无用的围棋上浪费一生。

翌日,一堆照旧摆着象棋的公园石桌里,他们放下了第一张围棋棋盘。

辗转了半辈子,还是觉得围棋最有趣。

时间一点一滴地逝去,老袁和老张从中年人渐渐变成了真正的老头,下棋之外,偶尔聊起彼此的生活。

日子越来越趋近于缓慢和平淡,能用来下棋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对愈发衰老脆弱的老人而言,盼无可盼,死亡好像就在前头了。

死亡就在前头了。

泣不成声的孩童面前,满头银发的老人不知所措,连忙起身去拿纸巾。

他不知道郁航为什么哭,不敢再贸然安慰,生怕让人哭得更厉害。

所以张云江只是安静地在一旁陪着。

一如同样下着雪的往昔。

哭得一塌糊涂的袁玉行用掉了不知多少张纸巾,终于能克制住一点情绪,勉强哽咽着开口说话。

他不好再嘴硬说自己没哭,只能磕磕巴巴地强行解释:“我、我哭是因为……”

老人耐心地等待答案,见他停顿太久,还主动询问:“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张云江怔了怔,意外道:“作业?”

“是、是啊,作业。”

红肿着双眼的小男孩伸手去翻口袋,同时神情忐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老人。

“这个作业特别奇怪,有点不吉利,其他大人都不太愿意帮我做。”他说,“张爷爷,你能不能帮我?”

时间即将与现实接轨,他们一行人都要回到来时的世界。

那个张云江未留一言猝然离世后,因为子女们对财产分配的争议,遗体至今未能火化的世界。

袁玉行不想老友再孤零零地待在殡仪馆的冰柜里。

他记得他想去大海。

他也问过郁白,知道等时间一到,他们应该会重新回到那部正在下行的金色电梯里,好像只是原地做了一场梦,压根不曾离开电梯。

意识穿越而来的他们无法带走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人或物。

可有一样东西,是随着他们的意识一起,来到了这个原本不该存在的时空。

郁白把那样东西交给了他。

或许它也可以载着某些本不该存在的讯息,渡过时空的长河,回到现实。

小男孩问得忐忑,老人却答应得很爽快。

“好啊,什么作业?”

张云江刚一应下,就看见小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整齐叠成豆腐块似的纸,搬走棋盘后,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块摊开,迅速放在桌面上,移到他面前。

是一张空白的A4纸。

“别把纸翻过来啊!”他下意识提醒了一句,然后讲起作业要求,“是要让家里的大人写一份……”

那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作业。

奇怪得让帮忙的人若有所思。

端坐在蒲团上的张云江握着笔,并未拒绝。

他低头看着棋桌上的这张白纸,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去写这份作业。

半晌沉思后,他终于落笔开始书写,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小男孩总算松了口气。

郁航移开了目光,走到棋室门口,似乎在跟谁打招呼。

张云江猜测,应该是小郁医生他们。

就像那天他们在外面偷听小谢老师上围棋课一样,棋室里的人早就察觉屋外有人徘徊,只是当做不知道。

今日亦然。

张云江前两天已经听郁白说过,他们今天一早要告别离开,为此深感不舍,昨晚特意让厨房做了格外丰盛的临别晚餐。

但那时他以为,是离开这里,回自己家而已。

可现在……

在走到门口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桌前的张云江停了笔,深吸一口气,悄悄将手边折痕清晰的白纸翻了过来。

他看见了四行字。

白纸被划分成四个区域,各写着一行字。

一、完成张云江的遗愿。

二、看不顺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四、没啥理由就是想玩。

当这些文字映入眼帘,张云江骤然间惊愕地失了神。

他看不明白后面的三行字。

但能看懂第一句。

也认得这张纸上老练遒劲,颇有风骨的笔迹。

是老友熟悉的字迹。

是遥远的少年时代里,他亲手教的字体。

他的书房桌上始终放着另一张字迹相同的纸条。

——我顿悟了!等老子过两天回来杀你个丢盔弃甲!

自称顿悟的老友,久久没有跑来找他切磋,究竟是躲到哪里去琢磨围棋了?

玉行。

……郁航。

像幻觉般,最幸福的一周。

原来,这才是他不懂的事。

当袁玉行跟棋室外的郁白交换完眼神,重新收回视线看向屋里的时候,摆在棋桌上的白纸已写下了一行极具风骨的文字。

执笔的老人像是在边写边想,目光时而停落在半空中,失却焦点,仿佛在怔然出神。

时而又看向对面眼睛红肿的孩子。

袁玉行规规矩矩地端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等待着。

坐姿与另一个蒲团上的老人如出一辙,像是师出同门。

执笔写着作业的老人时常抬头看他,便忽的笑了,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怎么会没发现呢。”

袁玉行没听懂,也没太听清,茫然地问:“什么?”

注视着懵懂孩童的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漫天飘零的白雪,和天光熹微的淡蓝清晨。

片刻后,他低声说:“下雪天真美啊。”

古稀之年的老人望着这场暌违多年的鹅毛大雪,目光里闪动着晶莹的笑意。

“真想再打一次雪仗啊。”他喃喃自语道,“可我老了,跑不动了。”

他大概注定跑不过这场雪。

那就只剩一件能做的事了。

这份作业即将写完,老人自觉签上了落款,主动问眼前的孩子:“需要签日期吧,我写今天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