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交代材料(之一):寒梅会(第2/3页)
那个晚上钱基瑞喝醉了,席散时舒惟麒要赵迅送他回去。赵迅开始还不肯,但舒惟麒给他使眼色,让他不得不从命。两人出来要了一辆黄包车,一路无话,到了钱基瑞的家时,赵迅连车都不想下,但钱基瑞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迅兄,今天酒还没有喝够,话还没有说完。你跟我走。”
赵迅无奈,就当今天撞见酒鬼了。两人偏偏倒倒地又来到一家街边小摊上,要了些烧烤小吃和美国啤酒。美国人虽然在抗战胜利后从昆明撤走了,但那些美援物资,似乎永远都消耗不完。
那是酒入愁肠话更愁的一个夜晚。即便是钱基瑞这样一位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也在酒精的煽动下哀叹共产主义必将在中国取代三民主义。他说迅兄,我们都是一心想为国家做事的有为青年,过去打日本人,蒋委员长号召我们抗战建国,我们又要抗战,又要建国,容易吗?抗战前期兄弟我在昆明上西南联大,受的是爱国民主的教育,闻一多还是我的先生呢。
赵迅冷冷地说:“你不配。”
钱基瑞红着眼睛盯着赵迅,仿佛马上就要挥过来一拳。但他终于气短了,“闻一多先生不是我们杀的,这个,至少,是党国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一帮蠢货干的。哼哼,我都怀疑他们是共产党派来的刺客,专门来给党国抹黑的。闻一多倒下去了,千百个知识分子都站到共产党那边。这样愚蠢透顶的事情难道会是我们干的?难道我们不晓得学生上街游行是爱国?当年读书时闻道求学、求真理时,哪个不一腔热血地上街?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难道我,一个西南联大政治学系毕业的优秀学生,不认同民主的理念?”
“那你现在认同什么样的理念呢?”
“当然还是三民主义啰!”钱基瑞理直气壮地说。但就像有人在虚空中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愣愣地望着行人稀少、鬼影幢幢的街道,忽然悲从中来,伏案大哭。
那是所有希望破灭的人或许都会有的痛哭,要么在被戳到他痛处的高手面前,最爱的人的肩膀上,最不需提防的陌生人面前;要么在一人独处的孤灯下、黑暗中、被窝里,以及任何触景生情、猛然看到了崩溃在即的地方。一个被绑在独裁政权战车上的忠实追随者,一个试图以权力控制人们自由意识及言论的“思想警察”,一个嘴里喊的是民主,行的却是为专制暴政、血腥洗清、残酷镇压、秘密枪决等卑劣行径充当打手的恶犬屠夫,当他的良知还没有彻底泯灭时,当他幡然醒悟自己还读过一点书,受过一点文明的教育,还是一个人时,当他发现自己阴差阳错地站在了历史潮流的对立面,而这并不是他的错,是他服务的专制独裁体制的错时,他就会像钱基瑞那样大坝溃堤一般地痛哭。
钱基瑞在眼泪的长河中痛诉自己错误的人生之路。西南联大毕业后他在后方搞兵役工作。那时还在抗战时期,征兵或抓丁都有伟大的爱国理由,许多人不用抓自己都跑来了,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送儿打东洋的场面天天都有。尽管那时兵役官干的是送人上战场赴死的背时职业,但却从来没有那么受人尊敬过。而现在是戡乱时期,是打内战!谁不晓得这等于是在抓一个兄弟去打另一个兄弟。“三丁抽一”也好,“五丁抽二”也罢,他知道自己送上前线去的那些没有文化的壮丁越多,共党的队伍就越强大。这真是一个荒诞透顶的职业。因为很多士兵到了前线后几乎直接就走到了共军的队伍中。他们换了一身衣服——甚至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是扯掉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帽徽,就掉转枪口来打国军。而那些在国统区到处搞地下活动的共党更应该感谢他了,他抓到的壮丁越多,后方的民怨也就越大,地下共党分子就越容易蛊惑不满政府的人们起来造反,这个政府就垮台得越快。政府垮台了,他这遭人诅咒的职业也就结束了。祖宗灵位都被人操了成千上万遍了,祖坟都被人的口水淹没了。谁愿意干这卖祖宗脸的职业?因此他逼令属下拼命抓丁,上面规定一个县抽丁一百,他在后面随意就加个零。还一语双关地说:“你们抓得越多,战争结束得就越快。”他一点也不在乎把宝贵的兵源整团整师地送给共产党。这有什么呢?连更为珍贵的美援,都被那些前线的将军们连箱都没有启封就送给共军了,还收条都没有一张。反正国民政府这艘庞大老旧的破船已经快沉了,你多戳一个窟窿,谁还在乎呢?况且你去戳这个窟窿,是奉了上峰的指令,有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历史已然进入一个荒谬时期,人们越忠于职守,就越忠实于一个谎言;越不择手段维护一个体制,就越加速它的灭亡。他干着挖国民政府墙角的宏伟大业,政府却不断给他颁发勋章,加官晋爵,厚赏有加。从主任科员到党通局驻昆明特派员,他才用了不到五年时间。这是因为上峰认为,像他这样的青年才俊,如果用抓壮丁的魄力与能力来抓思想异端的教授和学生,以及一切跟总动员令、戡乱,还有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国家、一个领袖唱反调的作家、画家、诗人、导演、工程师、医生、平民等等异见分子,还会有什么漏网之鱼呢?
“那么好吧,让我们把那些有知识的人,成天嚷着要民主、要自由的人,都看作是共匪吧,他们那边就缺这样的人了。”钱基瑞最后抹着眼泪说。
“真是一出荒诞剧啊。”赵迅自己喝下一大口酒,“既然如此,何不脱下那身皮,不再给祖宗丢脸。你若是一个没有忘记自己是受过西南联大教育的人,若是一个尚能念及祖宗脸面的人,何不尽早急流勇退?郎今欲渡缘何事,田园将芜胡不归?”
“晚了,迅兄。共产党得天下了第一批押赴刑场的就是我们这种人。”钱基瑞阴惨惨地笑了声,直让人骨头发凉,“嘿嘿,其实我一直在给他们干活的呀,共军真应该发给我一枚勋章。没有我们这么坏,哪来他们那么好?我们就坏到底吧,早点谢幕早点把他们推到前台来。唉,这家主义那家学说,不过一场戏而已,你方唱罢我登台。迅兄,三民主义这场戏本来是出正剧,却被我们唱成了悲剧,现在该他们登台了。但愿他们能善待你这个天生长反骨的丑八怪,让你可着劲儿导你喜欢的戏,想演什么就演什么;让你们在太平盛世自由自在写诗作文章,赏梅赋诗,吟风弄月,颐养天年。按共产党的说法,那时中国就是一个真正民主自由的共和国了嘛,我要是不穿错这一身皮,真想投奔他们去。唉!来,再喝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