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民管制(第2/7页)
“哎,你不看看你的儿子?”舒淑文嗔怪道,同时骄傲地打开襁褓中的婴儿。那孩子头特别大,身子却很纤弱,像一根发育不好的豆芽。赵迅苦撑着笑脸,摸了摸婴儿柔嫩的脸,“嗯,不像他爹是个疤脸,帅小伙子啊。”
“等你取个名字呢。”舒淑文幸福地说。
“就叫小豆芽吧。”赵迅内心一阵阵酸楚。
“那么有才华的大导演,居然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赵迅苦笑道:“这只是乳名嘛,人说小名越贱越好养,待我今晚再好好想想。我煮糖鸡蛋去。”
其实有孙妈在,家里倒用不着赵迅做什么。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又再转一圈,手里端着煮好的糖鸡蛋,就像找不到卧室的门,也像闯下大祸的孩子,不敢面对家长审视的眼光。
偏偏舒淑文又在卧室里喊:“哎,副秘书长同志,你的干部当上了吗?”
赵迅差一点把红糖鸡蛋打翻了。他像踩在棉花堆上,步履沉重地来到妻子的床前,“我……我,这个这个,人民管制了。”
“‘人民管制’是个什么样的干部?”舒淑文满怀殷切地问。她晓得抗战时日本飞机常来轰炸昆明,那时街道上有“柴火管制员”,负责招呼大家在跑警报时不要忘记熄灭家中炉灶里的柴火。在这个陌生的名词外,舒淑文居然还敏锐地发现赵迅头上的异样,“你的干部帽呢?”
赵迅把鸡蛋碗放在床头柜上,半跪在妻子的床前,挠挠自己一头浓发,“人民管制就是……就是不能戴干部帽了,不能演戏写文章了。但是这很好啊,我回家了,我还是自由的人,能够天天陪你,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我还可以去卖米线,接受人民监督,按时报到,参加劳动,好好改造,要求进步,重新做人……”赵迅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小到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赵迅一辈子都没齿难忘,产床上的妻子在他接受人民管制的第一天,成熟得就像进了十次学习班。化蛹成蝶,美丽非凡。她的眼光充满怜惜,她的脸上波澜不兴,她的手温柔地插进他没有干部帽的头发里,她的话像母亲一样的温存:
“什么重新做人?你本来就是一个于国家有功的人啊!什么改造?我的男人不需要改造。”
哪个妻子喜欢自己的丈夫被社会改造呢?社会是部多么复杂的机器,渺小的人在里面或接受锻造,愈战愈强,或改头换面,成为家庭里的陌生人,连自己都难以面对,或者被碾为齑粉,成为大地上一文不值的尘埃。赵迅回到家第二天就去街道派出所报到。所长姓王,是个很和蔼的人,说你的档案已交过来了,是个知识分子啊,还是个导演。人民管制的条例你清楚了吧?人民政府让你有靠劳动养活自己的权利,有和家人在一起的权利。但你不能外出,不能有反动言论,随时要处于人民群众的监督之下,家里来了什么人要报告,每周到派出所汇报思想,用劳动来改造自己的旧思想。嗯,让你参加什么劳动好呢?扫大街吧,那些家庭成分不好的老头老太太都包干了。对了,去公共厕所拉粪吧,每周两次,周三和周天,天亮前得把这一片三个公厕里的粪运出去。听明白了吗?赵迅赶忙回答说,明白了。天亮前运走。
新的生活开始了,每周两次顶着星星月亮出门,披着晨曦一身粪臭回家。和赵迅一起拉粪的是另一个接受人民管制的老人,其实他也就五十多岁,只是看上去特别衰老而已。他过去是报馆的老校对,虽说算不上反动文人,但他的儿子是个少尉军官,跟国民党军队跑缅甸去了,他供职的报馆也不受新政权待见,被定性为反动报纸。从总编主笔到编辑记者抓了一大批,他这个“匪属”校对得个人民管制也算是宽大了。他让赵迅叫他“错老倌”,说干了一辈子纠错的事情,人生还是走错了,现在共产党让他拉粪“纠错”。实际上他姓卓,昆明话说快了听上去“错”“卓”不分,反正都是错。
第一天上工,错老倌看见赵迅很卖力地弯腰下粪池淘粪,鼻头都没有皱一下。错老倌便说,老弟是个思想改造很端正的人啊。我第一次下粪池都吐了。赵迅闷声说,这有啥,比不得尸臭。错老倌有些不解,眨巴着眼睛说,我还淘出过两个私生死娃儿呢,也不晓得是哪个男人造的孽。唛唛,这粪坑里,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赵迅心想,粪坑里的东西上得了台面,就不是粪坑了。就像他们这种人,认罪伏法,老老实实把自己视同于粪坑里的一部分。第一个星期粪坑还让他感到臭不可闻,第二个星期他基本上就能接受那种味道了,第三个星期他对粪坑熟视无睹,没有味觉也没有知觉。到第二个月,他回到家里对舒淑文说,我怎么感到自己粪香粪香的呢。
拉了三个月的粪,赵迅安之若素,毫无怨言。这是由于很大程度上,儿子对他的安慰与激励。你是父亲了,你得活下去。你不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一条天不怕地不怕、战场上的枪子儿也不怕的汉子,生命现在有了责任,有了义务,有了传承的担当。社会上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快接近尾声了,喧嚣的锣鼓和招展的红旗慢慢地不再是要杀人的开场戏了。增产节约运动,公私合营,清匪反霸,为世界革命领袖斯大林过生日,朝鲜战场打了胜仗,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拖出大锣鼓来敲打得惊天动地。新生的人民政府凝聚了各方面的力量,民主党派、工商界大佬、学术大师、科学巨匠、演艺界名流齐聚一堂,共商国是,看上去是真正的联合政府。共产党也很得民心,平抑物价,整顿秩序,恢复生产,重振经济,做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轰轰烈烈,像开足马力的火车头,轰隆轰隆地带动人们朝前冲。只是很久以来,街上锣鼓一响,赵迅的心跳就加快。他能够适应粪坑里熏天的恶臭,但他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那催命的锣鼓。当他在夜深人静把自己潜入粪坑中时,他甚至比在家里还感到安全——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在家里被叫走就一去不回了呢。而在粪坑里淘粪,这是人民政府对他的恩典。一个人的历史在这新社会有再大的污点,在粪坑里就不成其为污点了。你要是置身显要,那才是面对自己的过去,百口难辩。
生活正在发生毋庸置疑的巨大变化。舒家独门独户的清静小院也再没有往昔的幽静雅致了。东西两边的厢房搬进来了两户人家,说是人民政府分配给他们住了,一户是纺织厂的工人积极分子,一户是在政府的商业部门上班的干部。东厢房楼上楼下共四间,楼上曾经是舒惟麒的书房,楼下是舒家姐妹的闺房,正对院子里的那盆“明梅”;西厢房是用人房间和厨房、饭厅。现在翻身得解放的劳动人民登堂入室,连房租都不用交。赵迅宽慰自己的妻子,我们应该感谢政府的宽大,至少还给我们留下了正房堂屋这几间。这院子过去多冷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