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民管制(第6/7页)
房子烧得噼里啪啦地响,火焰在风中像放出牢笼的老虎,吼出令人畏惧的强劲低鸣。火场外只有四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三个老太婆。赵迅看看那个中年男人,他懦弱地说,怕是进不去了,房子马上就要烧垮了。小女孩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喊。赵迅心一横,把已经烧烂的衣服浸到一只水桶里,捂在头上反身又冲了进去。到他把老太太背出来时,身后的房子轰然倒塌。
火烟呛进了赵迅的肺,让这已受到过伤害的肺再次被烟熏火燎,灼热的痛感像千万根针一齐扎进肺里。赵迅踉跄几步,软软地倒下去了。
赵迅成了街坊里的英雄,尽管他旧伤再添新伤,身上又多了几处疤痕。但这些新伤为他赢得提前结束人民管制的奖赏。那个被救出来的老太太牵着外孙女到派出所找到王所长说:“这样的人你们还要管制,就不是人民的政府了。”
人民政府当然要听人民的,提前结束管制,赵迅重新恢复做人的资格。熊老倌说自己该歇歇啦,有这么好的徒弟,他晚年有酒喝就知足了。公安厅的周处长似乎也是个热心人,他有一天把赵迅叫到他的办公室,说,你有文化,有技艺,你就成立个木器生产合作社吧。我们的活儿还多着哩,盖完房子还要做家具、办公桌椅、档案柜啥的。对了,这个档案柜你得帮我好好想想,它必须是结实耐用的,防盗保密的,便于查找的。你要像鲁班发明“云梯”“木马车”那样,造出让我们满意的档案柜来。
赵迅岂敢还在公安厅干活?那感觉就像在火坑边当木匠啊。更不用说,他不敢面对周荣处长那含义深邃的眼光。因此赵迅对周荣处长说:
“谢谢了周处长,我想回老家务农去。”
“糊涂。”周荣处长不轻不重地说。办公室外间还有几个工作人员,他走到赵迅面前,递过一支烟,趁点火的时候小声说:“你在我这儿安全。”然后他又恢复了正常的口气,“现在政府又开始鼓励小手工业生产者自主经营了。赵师傅,你一身本事,总得靠这个养家吧。”
赵迅如醍醐灌顶,他和周荣处长的默契就是在风雨交加中与一棵大树的默契,这是他对老婆也不会讲的秘密。很久以来赵迅就认定,自己虽然命苦,但命里有贵人相帮。能活下去。
第二天赵迅就将木匠们组织起来,成立了迎春木器生产合作社。至于为什么还要取“迎春”一词 ,只有赵迅自己知道了。木器社既解决了生存问题(这些年舒淑文又接二连三给他生下两子一女),又能和省公安厅这样的强力部门搭上线,无形中为自己增加了一把保护伞。不过他和周荣处长除了工作上的请示汇报外,绝无私人往来。手下的木工们都说,周荣处长是延安来的干部,业务水平高,过去还是个大学生哩。这些议论赵迅从不参与,只是埋头干活。谁说话过头了,他会吼一句:好好干活,别乱说乱讲!舒淑文曾有些惋惜地说,其实你应该再回去写文章当导演的,你现在是合法公民了,不妨去找找李旷田老师,或许人家还会要你呢。赵迅断然说:
“好马不吃回头草了。我发现在新社会,劳动人民最吃香,凭手艺吃饭最安全。除了画家具图纸签合同,我再也不会写一个字,再也不摸一下笔,免得惹祸上身。”
妻子不轻不重地说:“他们可真是把你改造好了。”
人都是在比较中求生存的,战争时期能活下来的人是最幸福的,现在和平岁月里能平安在家陪着家人,能凭一技之长谋生糊口,也是有福之人哪。那时赵迅觉得,即便再艰辛卑微的改造总比枪毙你强上千百倍。多少他熟悉的人在一波又一波的运动中被押赴了法场,土改、镇反、三反五反、肃反,这些年政府像用梳子赶虱子一样把旧时代“残渣余孽”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而现在他是劳动阶级,又在专政机关眼皮子底下干活,“谁也看不见自己的眼屎”。赵迅曾对舒淑文说。
对赵迅这样旧时代的人来说,历史问题如此紧密地和政治问题如影相随,是他在新时代学到的第一条规则,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个时代的热爱。国家前所未有地统一强大,社会万象更新般日新月异,而人们,从来没有如此充满朝气。历史翻开新的一页,就像从黑白年代猛然进入了彩色岁月,一切都很新鲜,什么都很夺目。和平不再是一种梦想,而是现实;进步不再是一个词汇,而是一种责任;建设国家也不再是一个口号,而是每天每个人劳动的汗水。赵迅并不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木匠而有怀才不遇之屈,这个社会是他年轻时候向往的,是他崇敬的先生们曾经奔走呐喊,并用鲜血和生命去奋斗过的。他自觉接受了自己是一个需要改造的“旧人”的命运,只要人民政府给他机会,他相信自己完全能够凭借才华转变为一个“新人”。就像这些年,迎春木器社让他的经济状况大为好转,连住在他院子里的那个在政府商业部门做事的干部,都没有他的收入高。
吃得饱穿得暖,下班回来除了读报——这是赵迅每天的习惯,晚上被窝里的活动就多了起来。豆芽出生的第二个年头,他们有了老二豆角,再两年又有了老三豆荚,后来又终于如愿以偿地添了一个小天使一般的女儿豆秧。自从第一个儿子豆芽在走背运的生活中出生以后,赵迅不再把自己当文化人看待,似乎给孩子取名字的文心也没有了,一路“豆”下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生命卑微,人生亦如豆了。
令赵迅深怀感恩的是,上帝将他逐出“伊甸园”,却赐予他一个好女人。舒淑文就像一块肥沃的土地,越勤奋耕种,产出就越高,她的生育能力出乎丈夫的意料。这个十九岁就做了母亲的妻子,二十六岁就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之所以会生出那么多娃娃来,赵迅曾经跟妻子在被窝中说笑,要是我还能写作的话,哪天晚上不到一两点睡觉?现在那么漫长的夜晚没有事情干,不生娃娃干什么?而让赵迅更感到神奇的是,舒淑文生一个娃娃就漂亮一截,到老四豆秧出生后,他认为舒淑文简直比她当年的话剧明星姐姐还漂亮了。精致端庄的五官,如满月般的脸庞,凹凸有致的身材,南国女子特有的小麦色光滑闪亮的肤色,让人想到五月灿烂阳光下的麦田,还有那深深的眼窝,总是盛满幽泉一般的柔情,仿佛正是这一泓清水,滋润了那风情万种的麦浪,让那原野上的女人,像大地一样丰沛。女人唯有当了母亲后,才从骨子里散发出那种迷人的韵味,丰腴,饱满,温情,贤淑,体贴,善良。你听听人家舒淑文怎么说:赵哥哥,这些年你脸上的伤疤怎么越来越看不出来了呢?有些男人脸上连一根线条都没有,整个儿一副太监模样。哪像我家赵哥啊,光荣的伤疤都成阳刚之气的线条了。罗丹都找不到这样板扎 (昆明方言,好,标志之意)的模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