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告密者(第3/5页)
赵广陵放下锯子,走过去和刘麒麟蹲在一起,拍了拍他的肩说:“刘先生,六年也很快就过去了。家里没什么要紧的事吧?”坐牢的人,自己受罪也就罢了,家里那本经,才最难念。这对哪个都一样。赵广陵前些天还听人说,刘先生的妻子要和他离婚。
“只要给我一摞稿子一支笔,让我有张安静的桌子计算,我可以为国家做好多事情。”刘麒麟抓起地上的木屑,几乎都要捏出油了。
赵广陵那时还不知道我们国家也在研制原子弹。但他想,既然国民政府在那个年代都那么器重刘麒麟这样的人,要发展国家的原子武器,现在我们怎么就不能用用人家的才华呢。日本宣布投降的第二天,他和一个战友去昆明的战俘营看从滇西前线押送回来的日本战俘。那时战俘营的日本人还不相信自己战败了,他们把遍及昆明城内外的鞭炮声当成日军反攻围城的枪炮了,一些日军战俘甚至扯出横幅在营地狂奔乱跑。战俘营的宪兵费了好大劲才将他们制服。赵广陵听见一个宪兵对日本战俘说:“你们小日本完蛋了。美国人用一个火柴盒一样大的新式炸弹,‘轰’地一下,就把你们的天皇炸得尿裤子了。”这是那个年代他们对原子弹的理解。现在赵广陵也希望刘麒麟这样的科学家尽快为国家造出原子弹来。刘麒麟说过,我们国家要是有了原子弹,谁也不敢侵略我们了。
“刘先生,你放心。”赵广陵虽然是木器车间的派工员兼技术员,大小也是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的“牢头儿”,但他对他们从来是尊敬加谦卑的。“那个狗杂种要是敢当告密者,我会先杀了他。”他想了想,又说,“先生,纸和笔,我在领材料时尽量多领一点,就说是画图纸用的。然后你拿去用吧。”
“你不也是在废图纸的背面写诗吗?”
“唉,现在这年月,诗有何用。你们要搞的东西,才对国家有用。我记得大约在1946年,我就在《云南日报》上看到华罗庚教授的文章,说我们中国和平以后,再搞五到十年基础教育,就可以来研究原子弹了。刘先生,你的研究跟原子弹有关,对吗?”
刘麒麟笑而不答,赵广陵已经知道答案了。这座监狱里没有比这些从海外归来的历史反革命、特嫌更爱国的了。在这些同改中,很多人都是给他一个支点,就可以撬动地球的国宝。
赵广陵暗中加紧了对陆杰尧的控制。那时监狱实行层层管理制度,首先是犯人管犯人,然后才是狱警管犯人。犯人三人一小组,十二人一大组,一人不服管教,或出点什么差错,比如逃跑、打架什么的,其余人都有责任。知情不报也是罪,犯人之间互相揭发、告密成风。而案情一旦坐实,告密者便有功,谁不想立功减刑呢?你在号子里说句梦话都可能有人去告密,刘麒麟的担忧不是没有原因的。赵广陵因为技术好,表现又好,管教干警对他还比较信任。他以传授技术为理由,请示分管他们的王指导员把陆杰尧、刘麒麟跟自己调到一个小组。然后在车间里略施小计,让陆杰尧负责加工的一批木方与木榫装配不上。“榫头不合,这批木方就浪费了。陆杰尧,你晓得问题的严重性吗?这是破坏国家财产罪。”陆杰尧小脸一下就白了,赵广陵趁势再加一把火,“王指导员知道了,至少这季度你立不了功了。”
陆杰尧嘴唇哆嗦起来,“赵工,赵师傅,你你你……你,你可得救救我啊!”
“我如果不汇报上去,你倒是过关了。万一哪天上面追究下来,我攒的立功也没有了。”
监狱方有一套严格的立功规定,犯人必须连续三个月不犯一点错,规规矩矩地服从管教,才可记小功一次,连续三个小功,才能算一个大功,连续三个大功,则可由狱方提请减刑。这里面厉害的是“连续”一规定,倘若中间有一个小功或者大功拿不到,则前面的功劳也好苦劳也罢都泡汤。当然还有一条捷径,那就是检举揭发,当告密者。对于历史问题复杂的犯人来说,这是他们赢得重大立功的表现机会。许多人因为告发别人,一夜之间,就成了自由人。
陆杰尧已经靠自己的努力表现挣得两次大功了,他岂能毁在一批作废的木方下?他给赵广陵跪下了,“赵师傅,天知地知,我们都把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好不好,赵工?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你救过我一次命了,你还会再救我的。”
赵广陵冷冷地说:“陆杰尧,你不是还要查在闻一多先生遇害那段时间我在干啥吗?”
“杀害闻一多先生的凶手早就归案了。你在哪里都跟那事没有关系。”
“陆杰尧,你还得给我保证一件事,答应了我,我才不去汇报。”
“赵学长,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赵广陵从师傅又升为学长了。
“你给我听好了,我们号子里所有人平常聊天、讨论学术问题时讲的那些话,你不准拿出去乱说乱讲。要是有一个人因之而加了刑,你就不是也加刑的问题了,老子会灭了你。”
“是是是,学长不说我也知道。他们都是对国家有大用的人。我明白的。”
赵广陵舒了一口气。他最讨厌告密者,他沦落到今天,不就是因为陆杰尧的告发吗?告密者,仁人君子所不齿也。司马迁在《史记》里写道:“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文王只是对商纣王的暴政叹了口气,于是就被中国历史上告密者的鼻祖崇侯虎告发了。中国人历来痛恨告密者,但中国历史上又代代不乏告密者,从王公贵胄到引车卖浆者流,吏治越黑暗,告密越盛行。告密者不一定都是一副小人流氓嘴脸,他有可能是道貌岸然的政客,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艳若桃花的美人,垂髫之年的黄口小儿。这些年赵广陵还从各种渠道得知,儿子揭发老子,妻子密告丈夫,兄弟姊妹之间互相告讦。世风如此,你又怎能指望这些高墙之下渴望自由的人?生活常给人开如此冷酷的玩笑,一个避之不及的人,却要与他朝夕相处,还成为同改;他告密成癖,巴结成瘾,你却还要在他危难之时援之以手。他是小人,是人渣,但你却同他一样成为同笼之鸟,巴比伦之囚。如果说尊严和骄傲是人能够独享的,卑微和软弱却是身陷囹圄的人共有的顽疾。
1961年的除夕夜,监狱方组织犯人们开了个迎春晚会,将几个大队的犯人都集中到操场上。平常各个大队的犯人是不能轻易见面的,政治犯、刑事犯、重刑犯、死刑犯都是分开监禁。各大队的犯人们分别上台表演节目,无外乎合唱几首革命歌曲,打个快板,说段评书,拉个二胡之类。不过对许多犯人来说,真正好看的节目,或者说真正能解馋的东西,不是台上的表演,也不是晚会结束后的会餐——有大肉吃,而是他们可以看到女犯人。尽管这些女囚犯都面带菜色、身穿打着号码的带着劳动汗渍的灰扑扑的衣服,头发一律剪成齐脖短发。但她们毕竟是女人,无论老丑,她们都是高墙里的花朵,是沙漠里的绿洲,是男人们被囚禁的荷尔蒙能够得到安抚、宽慰的舒缓剂。许多犯人头朝着舞台方向,眼睛却睃向右边的女囚犯方阵,慢慢地就成为“向右看齐”了。以至于在一边带队的管教干部要不断吆喝:“看哪里呢?向前看、向前看!”赵广陵看到这些女囚犯时,眼眶也发热,内心也骚动。但他更多的是想到妻子舒淑文,过年了,没有丈夫和父亲的家里,有年味吗?孩子们能吃到肉吗?在这个团圆之夜,思亲之夜,也许大多数囚犯都和他一样,在台上扯开嗓子唱歌、表演,但内心却有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一唱一回肠,再唱已断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