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留队人员(第2/2页)

父子四个风风光光吃了一顿冷饮后,第二周家里就捉襟见肘了。本来也不至于那么艰难,只是因为冬季到了,孩子们都要添换季的衣裳。都在长身子的阶段,尤其是豆芽,裤脚仿佛永远在脚腕上面晃荡,衣襟下摆年年遮不住肚脐。往年家里都是老二拣老大穿不了的,老三又拣老二剩下的。舒淑文总有办法拆拆补补,以旧换新。但这一年豆角闹着要一件绒衣,豆芽则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要一双回力球鞋。舒淑文狠狠心,都答应了。其结果便是,家里连续两周没有见油荤。

第三周是冬至,农场杀猪,监狱里的干部职工和留队人员每人可分得一份红烧肉。赵广陵跟自己的两个徒弟商量说,这次你们的那一份都让给我,下次我还你们。家里孩子做梦都在吃肉。到周六晚上,赵广陵兴冲冲地在家人面前打开满满一搪瓷缸红烧肉,就像打开基督山伯爵的藏宝洞。士兵们,站好队,我们打牙祭了。他自豪地宣布。

那是一个赵广陵夫妇终身也难以释怀的夜晚。昏暗的白炽灯下,豆芽站在桌子边,豆角和豆荚坐在桌子上——为什么要让他们坐在桌子上,夫妇俩也是一辈子没有想明白。赵广陵一手持搪瓷缸,一手拿一把小勺,一勺一坨红烧肉,从最小的弟弟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轮番喂。他还带回来一摞饼子,那也是他攒了将近一周的,有些饼子已经干硬了,舒淑文在一边将它们一块块掰下来,蘸红烧肉的肉汁再喂进孩子们嘴里。夫妻俩你喂一口,我喂一嘴,仿佛要偿还什么似的。孩子们吃得吧唧吧唧响,满嘴都是油。幸福布满饥饿的脸,温暖盈满陋室。到搪瓷缸里的红烧肉都快要见底时,舒淑文说,行了吧,明天再吃。可赵广陵看看几个孩子永远塞不满的嘴,落在红烧肉上挪不开的眼神。就说,吃吧吃吧,让他们吃痛快。

痛快和痛苦其实只是一纸之隔。凌晨一点左右,夫妇俩还在行房事,隔壁孩子们的房间里就传来哎哟连天的叫唤。三个孩子在床上滚作一团,豆荚更是吐了一地。快送医院啊赵哥!舒淑文尖声高叫起来。赵广陵抱老二背老大,舒淑文背老三。没有公共汽车了,两人在寂静的街道上狂奔,一刻钟后舒淑文就累得趴在地上。她捶打着街道上冰凉的地板,哭喊道:

“赵哥啊,我跑不动了!老三怕是不行啦,你先背他去医院……你快快跑啊!”

那个夜晚有很好的月亮,月光惨白如城市的裹尸布。舒淑文跌跌撞撞跑到医院时,老三豆荚已经盖在一块白布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