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四(第4/4页)
赵广陵舒了一口气,豆芽有出息了。管他姓什么,管他是谁的儿子。当爹的不亏欠他就是了。
舒淑文终于插话说:“老叶今天忙乎了一天,给你找了处房子。简陋点,你先住着。以后再想办法吧。”
赵广陵望望泪眼婆娑的前妻,心中五味杂陈,柔情万种,肝肠寸断。叶世传当然一目了然,他嗯了一声,接过话来说:“工作的事情嘛,我跟厂里领导说了,有点难。按政策你进不来我们的工厂,你既不是从我们这里进去的,也不算我们的什么亲属。多少回城知青都没有工作呢。不过,我再三恳求,领导问你有没有什么技能?”
洪卫民连忙说:“老赵是个好木匠呢,是我们农场的四级木模工。只要是木头的东西,做哪样是哪样。”
“嗯。这个嘛,我再去问问。”叶世传说。
舒淑文说:“我们学校还缺个勤杂工,要么我去问问?”
叶世传斜了她一眼,“你不是说赵老弟是当年西南联大的高才生吗?当你们的校长都绰绰有余,怎么好让人家去干勤杂工?”
赵广陵明白这一眼的分量,便说:“不用麻烦了。我有技艺,现在还有点力气,应该饿不死的。再谢你们的收留之恩了。”他把杯中酒又干了。
晚饭后大家又闲聊了一阵,舒淑文像躲避什么似的去厨房洗碗,一洗就一个多小时。这时叶世传的女儿被她奶奶带回来了,这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皮肤黄黄的,眼睛亮亮的,很像她的妈妈。叶世传让她叫赵广陵叔叔。赵广陵脑子里过电影似的想到了自己吃错药死去的女儿豆秧,吃红烧肉胀死的豆荚,不知死于何种原因的豆角,还想到了舒淑文和他生活中最后一次怀孕被打掉的那个孩子。“我们这种反革命家庭,没有革命的温度,孵不出小鸡来,我们养的都是石头!” 现在这个小女孩多像豆秧啊。她生在一个革命的家庭里,必定会在革命的温度里健康、快乐、无忧无虑地成长。
赵广陵太喜爱这小姑娘了,他掏出五张十元的人民币,说来得匆忙,没有给孩子买什么,这点薄礼请收下吧。叶世传的眼睛亮了一下,想伸手却又在犹豫。这时在厨房里的舒淑文赶忙过来,把钱往赵广陵手里推,赵广陵又塞回去,舒淑文再推过来,两人推来塞去的,最后赵广陵一把抓住了舒淑文的手,强行把钱压在她手心里。这是他们八年之后第一次肌肤相亲,更是赵广陵八年多来第一次和异性接触。两人手上电光火石般过电,都同时哆嗦了一下,也都同时不再拉锯了。手和手仿佛黏在了一起。赵广陵觉得自己的心在融化,在崩溃,在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他看到了舒淑文散乱的目光,看到了一片红云飞上了她的双颊,看到了她的嘴唇在发白,还看到了舒淑文皓齿后面的舌头在说永远说不出来的话。可他唯独没有看见自己像个没有谈过恋爱的毛脚姑爷,笨拙、露骨、鲁莽,晚年春心昭然若揭。连那个只有一只眼的丈夫也一览无遗,他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磕,一声炸雷落在屋子中央。
“搞什么搞?”叶世传不轻不重地喝了一声,“那是人家安家的钱,我们不能要。”
黏在一起的两只手终于分开了,两人都听见了皮肤撕裂的声音,心撕裂的声音,还有刚刚升起的春梦跌落的脆响。赵广陵讪讪地说:
“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叶世传决绝地说:“心意我们领了。钱坚决不要。”
钱还在舒淑文手里,她像只徘徊的孔雀那样无枝可栖。“赵……你,你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她的手伸在半空中,如一座断桥。
赵广陵的倔强劲儿来了,“叶大哥,舒淑文,礼轻人意重。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就算是给我一个脸面吧。尽管我是个无脸的人。告辞了。”
他给洪卫民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洪卫民左谢右谢,跟了出去。他们听见叶世传在身后说:“那就不送了。小舒,你去送送吧。”
不用看身后,赵广陵也知道舒淑文不会出来相送。月光正好,是下弦月,在高原城市的上空清澈透明。赵广陵两脚生风,好像在逃离什么。洪卫民说:“老赵,你忘记了拿房子的钥匙。”
“卧榻之侧,哼。”
“你说什么,老赵?”
赵广陵不想解释,又没头没脑地说:“刚才见面时,她第一句话就问‘回来了’,而没说‘出来了’。”
洪卫民想了想,说:“对啊,说明人家还把你当家人。”但他一回想刚才的情形,又感到害怕。可别闹出什么事儿,“真不明白你们这代人。”
赵广陵停了下来,望着前方的月亮,良久才说:“我们这代人,家国万里,命运多舛。命里就不该有家。”
“莫泄气,老赵。你人好,有本事,再安一个家还来得及。”
“我有何本事?”赵广陵气哼哼地反问道。
“你会木匠啊。谁不知道你手艺好。”
赵广陵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洪卫民,忽然对着黑暗中的空虚大喊:“天知道啊……”
两人回到旅社,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洪卫民计划再去找叶世传,帮赵广陵把那个说好的房间收拾好,让他先安顿下来,再慢慢联系工作的事,但他发现赵广陵双眼通红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字一句地说:
“小洪同志,我随你回松山,今天就走。我申请留队工作,我的木工手艺,你们还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