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前世仇人(第3/3页)
剩下的三个日本老兵就像被对方强大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或许他们现在才会明白,战争中犯下的罪恶,就是自己把自己钉上耻辱柱,终其一生也不能偿还。因此他们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唯有狡辩,仿佛是在躲避扑面而来的复仇弹雨。秋吉夫三诺诺地说,我当年驻守在松山上,很少下山见到老百姓。你们说的那些事情,是我们换防前的部队干的。另外两个日军老兵长谷川和川岛义雄是战后第一次来中国,他们也是日军56师团113联队的幸存士兵。长谷川说我是个运输兵,我没有杀过中国人。但一个中国老兵像法庭上的审判长一样喝道,你的车拉的炮弹、子弹,运送的鬼子,又杀了多少中国人?川岛义雄是卫生兵,他不敢再说话了。他想你就是说自己是天使,也会被他们说成是邪恶的天使。
座谈会在双方都不愉快的紧张氛围中收场。任何伤疤都是不能轻易去揭的,何况是一个民族的伤疤?晚上由县旅游局做东,搞了个晚宴,也请了参加座谈会的中方抗战老兵。秋吉夫三没有看到赵广陵,翻译说他回松山去了,他经常住在那边。秋吉夫三心里一阵莫名感动:要什么样的力量,才会让一个老兵一生守护在自己打过仗的战场?同时,他心里也泛上几丝担忧,仿佛看见一个人横刀立马站立在他试图要通过的关卡前。
参加晚宴的中国老兵都是农民,连餐巾都不知道该怎么用。但他们不愿跟日本老兵坐在一桌,把精巧的酒杯撤到一边,兀自用碗喝。旅游局的领导为了缓和气氛,带着日本老兵过来给他们敬酒。日本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老兵又变得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了。几个日军老兵总算从下午的挫折与丧气中找回了点自信,因为这让老鬼子们不能不想起过去和他们合作的中国人。作为一个岛国之民,“孤军深入”到这么广袤庞大的国家,面对如此众多不忘旧恨的中国人,没有几个“帮手”怎么行?他们甚至暗自庆幸赵广陵不在场。秋吉夫三曾告诉过其余三个人,赵是个军官,曾就读于中国最好的大学。他是一个有西方思想的支那人,不同于中国普通的抗日军人。战争时期这样的人如果在重庆军里有十分之一,我们早就战败了。森本龙一从医院出来后,不敢再和大家见面,借口要休息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了,连晚宴也不敢来参加。他本来有高血压,鼻子淌血也是战争的后遗症,一块弹片曾经打坏了他某根鼻血管,稍一激动血管就会破裂。除秋吉夫三是上过大学的外,其余三人当兵前都是日本北九州的矿工和农民。二战时期,日本人曾经吹嘘过,天下兵,日本兵第一;日本兵,九州兵第一。日军56师团也有个很唬人的代称——龙兵团。这支主要由九州的矿工编成的师团,有一股野蛮的力量。当年无论是在松山还是龙陵的日军士兵,向来都认为自己是不可战胜的。但龙陵人说,龙陵这个地方,就是要埋葬“龙兵团”的,龙陵龙陵,龙的陵寝嘛。
共同社记者芳子小姐也是个二战遗族,她是个遗腹子,父亲当年战死在硫磺岛,因此她对二战中幸存下来的日军老兵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和认同感。她父亲参加的硫磺岛战役和秋吉夫三他们113联队打的松山战役,都被日本方面认为是值得崇敬的“玉碎”战,即全军覆灭的战斗。这样悲壮又令日本人骄傲的“玉碎”战在二战时期也没有几个。而在中国战场,唯有云南的腾冲和松山两场“玉碎”战,这不能不引起芳子的关注。其实更让这个资深记者惊讶的是,当年从松山逃出来的日军老兵在沉默了二三十年后,才在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期间纷纷著书,叙说他们三十多年前的战斗经历。芳子小姐就不能不质疑日本军部:不是说他们都“玉碎”了吗?怎么还有幸存者?也许,从这些参加过“玉碎”战的幸存者讲述的战争经历中,可以看到父亲当年的身影?
但她没想到被一个中国老兵坏了她追寻父辈光荣的好兴致。座谈会结束后她私下里问中方翻译,刚才在会上大声斥责的那个中国老兵,是中共的干部吗?是不是专门派来做宣传的?翻译又问了身边的本地人,回答她说,不,他是个老国民党。当地人都这样说他。芳子小姐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目光里有了很复杂的内容。她对中国的近代史还是有所了解的。
晚上,芳子小姐敲开了秋吉夫三的房门,问他愿不愿意陪她出去走走。秋吉晚宴时也多喝了两杯,有点微醉,但还很清醒。他说,芳子小姐,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曾经被日军占领过的地方,日本人如果没有中方陪同人员,是不会轻易上街的。虽然战争过去几十年了,但我们就像前世仇人哪。进来吧,我给你煮茶。龙陵的茶,刚才那个副县长送我的。他不知道,这种茶叶五十多年前我们就喝过了。在松山的地堡里,防疫给水部那帮勤奋的家伙,有本事把浑浊的水过滤干净,也能煮出味道上佳的茶来。
芳子小姐其实是想找秋吉前辈聊天。一杯有历史苦味的茶,也许正适合这样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