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忠魂归国(第2/4页)
但人类的悲哀在于,再纯洁高尚的事情,还是离不开金钱的帮助。赵广陵给曹文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等不起了,我们去为廖志弘迁坟吧,拜托你帮我这个忙。差你的钱,今生还不了,来世牛马相报。曹文斌在电话那边呵呵笑道,大爹,我今生不做成这件事情,就没有来世了。是你在帮我啊!
周荣听了赵广陵的安排,很遗憾地说:“我这种身份,虽说离休了,但组织上有规定的,不能随便出去。”他拿出五万块钱,递给赵广陵。说我不能出力,出点钱吧。
赵广陵怎么也不要。周荣急了,“你以为是给你的钱吗?这是给廖志弘的。我会在畹町国门口迎候廖志弘的,然后我们一起送他回老家,为他风风光光办一场丧事。”
赵广陵只好将钱收了,怆然道:“当年我们三个一起离开联大投考军校,又一起从军校走向战场,说好同去同回的。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要不了两年,就该你送我回老家了。”
周荣笑着说:“你这个老滇票,命苦是苦点,但硬着哩。”他又哀叹一声,“昨晚我想起一个事要说给你的,但怎么就忘记了呢。妈的,这该死的记性,真是老年痴呆了。”
赵广陵同病相怜,“我们都一样。钥匙、茶杯、电视遥控器、药啥的,这些身边的东西就像在跟我们捉迷藏,刚才明明还在手上,转眼就想不起放哪儿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衰老不是我们的敌人,贫穷孤独也不是,死亡更不是,遗忘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过去我们是装作遗忘,现在不想遗忘了,它却强大得像当年的日本鬼子。我们得跟它打又一次‘抗战’了。”
直到赵广陵他们在去滇西的路上了,周荣才打电话来说,他想起那天忘记的事情来了。他死后,悼词肯定是由组织来盖棺定论,但他碑上的墓志铭,得由赵广陵这个老滇票来写,这样他才会含笑九泉,并批复“已阅,同意”。赵广陵当时在车上,给他喝了回去:你个老龟儿子,胡思乱想些什么!
拒绝遗忘的“战斗”终于开始了。所幸的是这次去为廖志弘迁坟,赵广陵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曹文斌在网络上发了个帖子,呼啦啦地便有几十个人报名,几家媒体一起跟随。经过精心挑选,最后还是开了五辆越野车浩荡出行。这些小后生们把赵广陵当老英雄,在他面前爷爷长大爹短的,让他常常感到自己并没有“绝后”,死后不缺人把自己送上山。
路过松山时,赵广陵停留了两天,倒不是考虑到随行的那些志愿者们要参观旧战场,而是他自己的麻烦事来了。他收藏的那些战场遗物,已经被赵厚明变卖了差不多一半,崽卖爷田心不疼,气得赵广陵捶胸顿足。这些年不少人开始关注这片旧战场,他们中有真正珍惜这段历史的人,也不乏文物投机商。一顶日军钢盔,一千元;美军钢盔,一千五百元;远征军盘式钢盔,五百元;一把三八枪刺刀,两千元;炮弹壳,八百元;残缺不全的弹药箱,也可卖到两百元。赵厚明擅自将那两块日军联队旗残片从秋吉夫三那里换了一辆本田摩托,是那时旧战场文物中卖价最高的。这小子从此尝到了甜头,凡有人来找这些玩意儿,他都把他们带到他二爷在农场里的那间木工房。随便挑吧,他说,都是有价的,都是我家二爷用命换来的。日本人现在开多高的价我都不卖了,要爱国啊各位老板。你们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吗?我二爷他们打日本人那么辛苦,还害得我们一家都当了那么多年的反革命,就只给我留下这点东西补偿了。
赵广陵回到松山的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手书了一幅字,上写“虾夷蜉蝣,魑魅魍魉”,用秋吉夫三送给他的那台传真机将之传了过去,然后拔下线头,砸了传真机,扔到垃圾堆。
一个晚上,他把曹文斌和赵厚明找来,当着大家的面立下字据。剩存的所有战争遗物,全部转赠给曹文斌建抗战博物馆所用,即日起由曹文斌逐一登记封存。赵厚明以后即便再动着哪怕一颗子弹壳,当视为偷窃,曹文斌可以报案。赵厚明急了,说,二爷,你不要我给你养老送终了嗦?你死后哪个来管你?还不是只有我给你招魂引路、披麻戴孝。
赵广陵喝道,老子以后自己挖坑自己埋。
所谓“送终”,不过是活着的人出于爱戴和良知,或出于文化习俗之传承,或纯粹是做给人看的。那些风光隆重的场面,那些披麻戴孝排成队的孝子贤孙,丧主怎么看得到? 赵广陵早就想开了,纵然到快咽气那几天,自己挖坑的力气没有了,像李旷田老师那样跳怒江的勇气还有的吧。干干净净地去,要什么儿孙操心?
而为廖志弘延迟了近半个世纪的“送终”归魂则不一样。赵厚明永远不会明白,二爷如此兴师动众,还要跑到境外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迁坟。他以为这些老家伙们都怕身后之事不风光呢。
别看曹文斌是个商人,但操办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他一方面疏通了缅甸方面的关系,一方面又跟廖志弘的老家取得了联系。找到一个失去音讯五十多年的老兵的家人该有多难啊,赵广陵退休后多次给湖北荆州那边的地方民政局、公安局等部门写过信,但都如泥牛入海。一个几十年前就离家远行的故人,现在人海茫茫中的寻找真如大海捞针。曹文斌对赵广陵说,没有关系,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此话一点也不夸张,通过网络,全国各地都有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他们就像于无声处挺立起来的一排排脊梁,驮负起被疏忽了的责任、道义、良知和公正。湖北的志愿者很快给曹文斌发来了邮件,详尽说明了廖志弘老家的情况,连荆州的飞机、火车、轮船、汽车的班次情况,路该怎么走,都说明得清清楚楚。那边还特别说明,已经联系了当地政府,英雄骨骸回乡时,政府和来自民间的志愿者们将在村口迎接。
“瞧瞧,故乡没有忘记自己的儿子。”曹文斌对赵广陵说。
赵广陵想,凭自己这老病之身,还真办不成这件牵涉面广、头绪众多的大事。他感慨地说:“有了你们这些热心人,忠魂回家,不再难了。我们中国,有希望……”他说不下去了。
一个云幕低垂的上午,一行人堂堂正正地开车过了边境口岸,缅甸方面竟然派来了四个持枪的士兵乘一辆吉普车开道,还有个官员随行。赵广陵就像个重要人物,被人们前呼后拥地簇拥着,细心的曹文斌还请人扎了一副临时的轿子,说必要时就抬着赵广陵上山,但赵广陵坚持要自己走。两家国内的电视台,三四家媒体的记者,以及五六个志愿者,浩浩荡荡向芒撒山发起最后的“总攻”。在过口岸时,流落在缅甸的老兵王念还带来了另一个老兵高英才,他说他知道当年芒撒山上的战斗,他的部队打佯攻。主攻的是一支中美混编的伞兵,那些人火力好,能打。赵广陵激动地抓住高英才的手,急迫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