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旧疾(第2/3页)

杜长卿的意思是要送她走?

她认识杜长卿多年,这个表哥的性子夏蓉蓉了解极了,心软耳根子也软,若非如此,怎么能心甘情愿被她爹娘当肥羊薅了这么多年仍毫无怨言。

但他竟然这般毫不留情地赶她走?

香草见夏蓉蓉被杜长卿的无情震得愣在原地,忙开口道:“表少爷,今夜误会一场,小姐也是担心紧张医馆出事才会如此行事,您千万不要误会。”

但今日的杜掌柜没有往日好说话。

杜长卿站在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主仆二人,语气有些阴阳怪气。

“误会?没有误会,一家人哪来的误会。表妹既然都已经和杏林堂的白掌柜有了交情,在盛京也算有了比我更靠谱的依仗,我这个做表哥的,总算能放心了。”

“而且这几日又收了些新药材,库房放不下,把表妹住的那间腾出来放药正好。”

“明日你搬出医馆,我这地方庙小,容不下表妹这尊大佛,表妹还是另择高枝的为好。”

“表妹,你说是不是?”

夏蓉蓉呆住。

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何曾被人这般不留情面地说过,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不顾院中其余人,埋头奔进了自己屋里。

香草急得跺脚,赶紧跟了进去。

院中人剩得更少了。

杜长卿不顾躲在屋里哭泣的夏蓉蓉,望向陆瞳。

“好了,都说完了,现在来说说你,陆大夫,看你吓得脸都白了,今夜到底怎么……”

陆瞳拿着灯,转身进了屋,“砰”的一下关上门,只留下一句“今日太晚,明日再说吧”。

杜长卿手里还提着灯笼,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陆瞳摔了门,指着门气道:“你看她什么态度!”

银筝来打圆场:“杜掌柜,我们姑娘白日忙了一天,晚上又被这样惊吓,应该好好休息,有什么要问的明日再问吧,你看夜都深了。明日一早还要起来打扫院子,忙得很哪。”

杜长卿被堵得说不出话,一边的阿城也劝他先回,遂哼了一声,悻悻走了。

待他走后,银筝站在陆瞳屋前,轻轻敲了敲门。

“姑娘?”

屋里的灯灭了,须臾,传来陆瞳平静的声音。

“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银筝对陆瞳的话从来都是照做,再听陆瞳声音并无异样,便应了一声,提着灯回到了自己屋中。

窗外的人影离开了,月光重新变得冷薄。

确定无人后,陆瞳才松开手,放开努力压抑住的痛苦呻吟。

从她的额头处,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嘴唇白得几近透明,那副从来都挺着的脊骨此刻已全然弯了下去,她捂着胸口,终于没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再没了力气爬起来。

旧疾又犯了。

她这毛病,一年总要犯个两三次。刚刚在小院里与裴云暎对峙时,她就已经快撑不住了,

只是那时不能被人看出端倪,于是强行忍着,咬着唇让血色充沛,一面忍着剧痛,一面还要不动声色与他人周旋。

所以送走铺兵们后,杜长卿要与她交谈时,她才会毫不犹豫送杜长卿一个闭门羹。

不是她傲慢,是再多一刻,她就要露馅了。

从心口处蔓延出剧烈的疼,这疼痛宛如活的,从胸腔到四肢百骸中胡乱游走,像是有人拿着刀片将她骨肉一片片剥开,又像是腹内长出一只巨掌,将她五脏六腑握在掌心,粗暴揉捏。

陆瞳疼得身子歪倒下去,蜷缩成一团,紧紧咬着牙不让声音逸出唇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绺贴在脸颊。

满地都是铺兵们胡乱搜查弄乱的狼藉,桌上的宣纸被扔的到处都是,落在地上,像一大片大一片的雪花。

她就躺在满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现了一道人影。

人影缓缓走到她跟前,一身胭脂红袄儿,白绫细折裙,面薄腰纤,衣裙窸窣。

她从开满红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来,手里提着的雕花灯笼照亮泥泞雪地,在夜里像坟间一片微弱萤火。

陆瞳喃喃:“芸娘……”

妇人低眸看着她,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又诡异。

“小十七,你想逃到哪里去?”

……

那是陆瞳到落梅峰的第二年。

她决定逃走。

年幼的陆瞳既适应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气,也无法忍受芸娘隔三差五让她试药带来的痛苦。在某一个夜里,当她又一次熬过新药带来的折磨时,汗涔涔的陆瞳躺在地上,望着窗外那轮皎洁明月,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

芸娘不做新药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间小屋里,只有陆瞳一人。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摸索出一条安全的路线,又准备了足够的肉干与清水,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耐心与谨慎。

在又一次芸娘下山后,陆瞳背着包袱,也跟着下山了。

她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县了。苏南离常武县还有一些距离,她沿途想想办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长日久,总能回到故乡。

陆瞳逃走的那天,是个春日的夜晚。

落梅峰积雪刚刚消融,漫山红梅如血,花气芬芳。她走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已到山脚,山下的小镇仅在咫尺时,胸腔却突然开始泛出疼来。

这疼痛起初并不厉害,但渐渐地变得无法忍受起来,她蜷缩成一团,痛得在地上翻滚,不知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陆瞳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芸娘出现了。

芸娘提着一盏灯笼,从山上下来寻她。

她站在阶上,低头看着阶下痛得狼狈的陆瞳,灯色照亮了芸娘的脸,也照亮了她嘴角的笑。

芸娘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和,神情像是从未察觉她逃走的事实。

她笑盈盈问:“小十七,你怎么在这里?”

陆瞳呻吟了一声。

妇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讶然开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吗?”

她那时太疼了,疼得说不出话来,几乎要将唇要咬破。

芸娘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像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

“当年你将自己卖给我,换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债务未清,怎么就想走了?”

“你想逃到哪里去?”

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后的泥土比冬日还要更冷,仿佛能渗到人心里。

陆瞳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于是艰难开口:“对不起,芸娘,我、我想家人了。”

芸娘叹息一声。

她说:“当初你我约定时,已经说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则你不能下山。”她瞥一眼陆瞳痛苦的神情,唇角一勾,“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