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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角落

地图上的皇城基路纳好像一颗心脏,暮洗河则是这颗心脏的动脉。圣城在皇都的西北角,既是这颗心脏的一部分,又全然独立于这颗心藏。绘图师们总是悄悄说,圣城像一顶斜戴的王冠;而穿过圣城,在皇城内一分为二的暮洗河则好似一把将王冠钉在心脏上的双叉戟。

伊兰不在乎河流在地图上像什么。他只知道圣显之日入城朝圣的外乡人太多,城外的桥上必定拥挤不堪。星辰教团的车队只能沿着缎带大道继续前行,从皇城西南的远望城门进入,穿过小半个皇都,才能带着他们这些风尘仆仆的旅人回到大圣堂脚下。

不过这于他来说倒是个方便。纽赫需要补充营养,他正好可以顺路去一趟屠夫那里。

朝圣的节日,清早城中已经相当热闹。教团的车队缓慢穿过熙攘的长街,很快就被人流与车流冲得七零八落。

伊兰听着火漆在车外抱怨,说团长非让大伙把羽纹遮起来,辛苦封印了那么大的魔物回来,连一声钦佩的欢呼都听不到。年长的圣骑士重剑安慰他,说若非如此,只怕直到天黑他们也走不到圣城,必会错过圣显之日的圣仪和礼宴。吹号人语声嘲讽,说你居然还想要欢呼,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没见白星和他的猎犬差点把命丢了么。

火漆冷笑,说那家伙可死不了,虽说大家都是神迹者,可神显然对他宠爱得过了头。天上那位真神是个色鬼也说不定……

执事的声音恭恭敬敬地打断了这狂悖之言:“诸位大人,我们马上要经过赦罪广场了。”

那是处决死囚的地方。皇城有三处刑场,只有此处会公开展示酷刑。神有仁慈,神亦有残酷,但神永远是宽容的——只要有罪者接受了惩罚,神便赦免其罪。这便是广场名字的由来。

火漆不屑地冷哼一声,终究闭上了嘴。

伊兰在窗帘的缝隙里远远望见了广场上的刑台。黑色的火刑柱很高,像一把插在大地上的长枪。风把帘子微微掀起,城市混乱的味道里,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血气息。

纽赫鼻子微微动了动,没有把脑袋从伊兰膝盖上抬起来。它总是很安静,似乎少有东西能唤起它的兴趣。但当伊兰碰触它时,它亮晶晶的眼睛立刻看向了伊兰。

“我要离开一会儿。”伊兰用拇指揉了揉它的脸,声音轻如耳语:“弄点好吃的给你……不,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能跟着我。今天是圣显日,我得去参加观显仪式,还有礼宴……”

纽赫看上去有点失望,可仍然轻轻蹭了蹭伊兰的手。

伊兰抚摸它的后颈:“马车会把你带回圣城的,好好休息,等我回来。”说完,他披上灰色的外袍,拉起了兜帽,悄悄打开了车门。

车门外是个骑马的年轻执事。看见伊兰,他微微张大了嘴。伊兰把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唇语道:“我要离开一会儿。”

执事还未待发话,他便抬手轻轻按在了对方唇上:“你什么都没看到。”伊兰瞥了一眼马车前后:前方年长的执事们和其他神迹者正努力在人流与车流中行进,而后方的教团队伍早就被不知道挤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冲那满脸通红的小执事微微一笑,轻巧地跃出马车,走入人流:“帮我把车门关好哦。”

圣显之日是朝圣之日,亦是欢庆之日,整座城市喜气洋洋。皇城和圣城的历史几乎一样漫长,连街边用于拴马的石桩上都刻着古老的符文。人们会理所当然地把那些无从辨认的符文认定是祝福和保护,可伊兰知道,那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误解。

赦罪广场的石砖上不可能刻着祝福,下河两岸的系揽桩上同样没有。可是人们仍然这样相信着,存在符文的地方都系满了金色的羽纹布带。城中的男女老少们手持鲜花和金币,向洒满阳光的圣堂和宫殿涌去,祈祷能在这真神显身之日,获得祝福。

伊兰穿过人群,向着避火院后方的下河河岸走去。街上人还是很多,但至少没有那么拥挤不堪了。转过街角,从坡道上俯瞰,只见五颜六色几乎填满了河面。 运送新鲜芦笋,芜菁和菠菜的尖头船在河中小心翼翼地避让彼此。撑船而来的卖花人一边整理鲜花,一边和岸上买花的妇人们讨价还价,那些破损和挤烂的花就被随手丢进了河中,与不慎滚落的青椒和萝卜一同随波飘逐,流入一座座桥下的阴影中,并在那里消失不见。并非真的不见——它们会出现在捞河人的晚餐桌上。

暮洗河在圣灵安息山下一分为二,清澈些的那条支流环抱皇宫,从贵族与清修者的聚集之处流向学者与骑士生活的地方——它被称为上河;而水流略微发暗的这条,则蜿蜒穿过南面的大半个皇城,被称为下河。

下河是属于平民的河流。朝圣之日,这里的石桥上同样系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黄布带。伊兰走下坡道,沿着河岸向着赦罪广场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看着那些布带颜色逐渐晦暗,材质也越发陈旧。

当脚下的石砖变成石块时,伊兰知道自己找对了路。

他站在悲鸣桥旁,转头看向身侧空无一人的面包石长街。这无名街道的尽头正是赦罪广场上那根高高的火刑柱。它再次出现在了伊兰的视线中,在灰色的高墙缝隙间笔直矗立,将窄窄的天空一分为二,好似一道蓝色大门的缝隙。

伊兰不清楚死刑犯的灵魂是否会穿过那扇门。他只知道那些遗骸会经由这条路穿过悲鸣桥,被送往缄默之院。

而这条路也是去往赭袍区的必经之路。

穿过悲鸣桥,空气好像都骤然冷了几分。桥下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河畔纯白色的缄默之院大门紧闭,死寂一如其名。

节日会阻挡死神的脚步么?伊兰可不这么认为。只是在欢庆的节日,人们似乎总是避免与死亡产生什么联系。

缄默之院的对面,是忏悔堂古老而森冷的高墙。伊兰经过时,能感到墙顶的窄窗有视线投下。那视线想必来自在忏悔堂中寻求指引的迷惘者——他们曾经都是圣职者,因为种种原因精神陷入了疯狂与错乱。教廷认为这是信仰迷惘的缘故,唯有不断真心忏悔才能重获理智。这些可怜人没有背叛神,但也无法再侍奉神,于是便被送到了这里,日日所望,无非只有火刑柱,悲鸣桥,以及这条连接着火刑柱与缄默之院的道路罢了。

越是往前走,赭红色的泥泞就越多。建筑不再规整,而是变得拥挤破败,摇摇欲坠。周围再次变得嘈杂,而空气也随之污浊。阳光穿过层层旧布与麻线编织的棚网落在伊兰身上,晦暗如尘。

吵闹与混乱中没有什么祝福的声音,倒是夹杂着喊叫,斥骂和尖锐的哭声。醉汉攥着空酒瓶卧倒街边;蓬头垢面的孩童赤脚在街上乱跑;输红了眼的赌徒疯狂拍打着叶牌室的大门,被高大的打手一拳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