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盆栽的出逃(四)(第2/2页)
母亲轻摇着手里的折扇,她半敛着眼,神色难辨,“我植入了,他才有选择的权利。”
沈芸云的呼吸陡然急促,耳畔发出嗡嗡的乱鸣声,他脑子空白,忍不住浑身发颤。他又想起了697289。他们第一次见面时,697289就说过类似的话。
随后,母亲很轻地说,“好处都被他占完了。”
她说这话时带着笑意,又带着感慨,还带着一种亲昵的、密切的恶意。沈芸云望着母亲,他看不清这个总隐藏于扇后的omega,他猜想她约莫也在内心深处嫉妒过、不甘过。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嫉妒和不甘都被磨平了棱角,变成光滑的鹅卵石。它们始终存在,但已经化为生命长河里的叹息。
沈芸云的太阳穴发痛,他决定借用这次情绪域值调整带来的暂时效益,向母亲问些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母亲,”沈芸云看向母亲,他冒着流泪的风险,问这个他崇拜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你从来都不爱我。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吗?”
母亲望向他,当那双形状优美的眼注视着谁时,谁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深邃,“我的确不爱你。”母亲说。
“为什么呢?”沈芸云问,他低头,栗色的发垂到他的肩膀上,他徐徐地询问着,“明明我和两个哥哥都不是母亲亲生的。可比起我,母亲对两个哥哥有耐心多了。”
第一次,母亲在沈芸云面前合上了折扇。
“啪——”的一声,精雕细琢的贝母折扇合为一柄,露出母亲姣好的脸。
仿佛是冒着烟的信号枪,房间内的佣人欠了欠身,随后便鱼贯而出,关上房门。待母亲收起折扇时,房间内只剩下了她和沈芸云。
沈芸云愣神之际,母亲说,“我厌恶你。”
她平静地直视着沈芸云的眼,在这个孩子不安地抿嘴、眼神闪烁时,牢牢地捕捉到他的目光,令他无处可逃,只能与她四目相对。
“你不应该姓沈。你是一个愚笨的孩子,从小到大,你的哥哥们都学会了伪装,将贵族里那套贱民论隐藏到温声细语的表相下,只有你,怎么也学不会。”她说,她难得向沈芸云说这么多话,好像要将这些年来所有对他的不满都吐露出来。
“你过分缺爱。我拒绝过你无数次,打开你乞求拥抱的手臂。可哭泣之后,你又会蹒跚地跟着我的裙摆。”她看见他的眼眶又在泛红,他不断眨着眼,撇过头,想要憋住眼泪,想要躲开这些话语。
她不给他躲避的机会。她牢牢地盯住他,锁定他,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你应该继承别的姓氏。但你的生母早亡,你的父亲不重视你,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而你——你又没有特别的才能,没有过人的天赋,没有独特的性格。你普通、平凡,除了生来富足,你一无所有。”
母亲冷酷地宣判,“我的确不爱你。”她说,“也不要再向任何人乞求爱。沈芸云。”
说到这儿,沈芸云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把脸埋进黑色的大衣里,头顶的发旋对着我。他的旋在左上边,和我一样,按我小时候的话来讲,这样的孩子最没心没肺,整天乐呵。
我听完了,只想叹气。
我们走到一片开满了迎春花的草坡,金黄的六瓣小花开得盛极了,一朵压着一朵,沿着垂下的枝蔓,细细密密地铺开,形若金色瀑布。我牵着沈芸云的手,他的手心冰凉。
沈芸云吸了吸鼻子,我们站在迎春花下,我让他别急,慢慢接着说。
“我说了好久了,”他说,他小心地窥看我的表情,“您会不会觉得烦?”
“当然不会了!”我惊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可能觉得烦?”
沈芸云看着我,分辨出我说的是真话后,他瘪了瘪嘴,“您人真好。”
沈芸云没忍住,呜地一下,泪水落满了他的腮帮子,“谢谢您听我说这么久,您人真好。”
唉。
我伸手,抱了抱沈芸云。
虽然这个动作对才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我和他来说,过分亲密了,但我的确于心不忍。这个孩子太孤独了。面对我只是耐心听完他说话,都心存感激。
怀里的omega僵硬着身体,显得格外无措。沈芸云比我想的还要单薄。透过那些模糊轮廓的宽松衣物,他像一块干瘪的板,风一吹就得断。我要松开他时,他伸手回抱住了我。他的力度很小心,生怕引起我的不满。
就这么个小小的拥抱,沈芸云一直在我的耳边道谢。我们分开了,沈芸云的脸上还有泪,但情绪好了很多。
他愈加信赖我,向我剖析他的困苦,“我的母亲觉得我是蠢货,我的舅舅说我过于软弱,我的上司对我失望至极,我的父亲和哥哥一向视我于无物。”他哽咽,“我的朋友……”
沈芸云又停顿了。等泪水爬满了脸,朦胧了眼前的世界,他抽泣着说,“我的第一个朋友死掉了。死在我的面前。”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也是受害者,可到头来,每个人同样剥削着别的人。人似乎被放入了一个无限的轮回中,伤害嵌套着另一层伤害,欺骗包裹着更大的欺骗。所有不公与不义循环往复,直至在文明的中心形成漩涡,将每个人都卷入其中。
他张开自己的手,满眼猩红。他分不清这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血。世界血肉模糊。
“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到。除了哭泣,我什么都不会。”沈芸云说,他语气麻木地数落着自己,企图用这样的方式赎罪,“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我做的所有事都是错误的,我……”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孩子。”我将包里的手帕递给他,打断了他的自厌。
他握着蓝格子纹地手帕,不擦眼泪,只是傻傻地望着我。我只好又拿回手帕,帮他拭去泪水。几朵迎春花随风飘去,花瓣在我和他之间飞舞。一朵整花落到他的发顶,我取下来,递给他。他捧住,直愣愣地看我,仍是傻傻的样子。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身为长辈的我们错了,”我一边擦干他湿漉漉的脸颊,一边向这个心碎的孩子道歉,“是作为长辈的我们主导的世界错了。”
“我们太无能了,以至于孩子依旧只能在失去中成长。”我说。年近七十,我早就不做什么盛世美梦了。老了之后,我反倒更明晰地知晓社会的滞后,和那些数以千计的漏洞。
我低下头,再次深深地向哭泣的孩子道歉,“我们太无能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创造出让孩子在得到中成长的世界。”
我抚摸着沈芸云的头发,他的发很软、很细、很顺。他捧着金灿灿的迎春花,站在我面前又哭了。才擦干的脸再度湿濡,这次他哭得很安静,泪水缓慢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