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冰原上的小舞台【3合1】(第3/4页)
沉默的乌力吉在喝掉半碗奶茶后,竟从他挂在驼背上的长条匣子里掏出了一个马头琴。
大大的马头琴虽然已经很旧了,但可以看出被乌力吉保存得很好。他粗糙如硬树皮般的手指拂过琴弦,执起琴弓在琴弦上一碰,他那沉默木讷的气质竟就变了。
苍凉豪迈的韵律从琴弦上一水的倾泻出,他随着拉琴的动作和节奏摆头,表情也飞扬起来。
阿如温查斯嫂子手中一直未停的针线被放在膝头,目光终于从针线上抬起来,直望住自家男人。
阿如温查斯在蒙语里是瑞雪的意思,她是个富态的女人,但五官眉眼都很好看。区别于乌力吉满脸满手的沟壑皱褶,和过于显老的容颜,阿如温查斯是个面相年轻的女人,她还有一双区别于乌力吉的大圆眼睛,跟她的圆脸一样可爱。
在第一次见到他们夫妻的时候,林雪君还以为他们是父女,后来也曾有过疑惑,怎么阿如嫂子会嫁给乌力吉大哥这么老态的人呢?夫妻关系还很和睦,阿如嫂子好像从没嫌弃过乌力吉大哥长得太着急。
如今她终于有了答案。
阿如嫂子沉静的凝望,她没有热切表达爱的语言,却从骨子里透着对男人的欣赏和信赖。
马头琴音时而深沉,时而激越,时而又沧桑且悠长。
在这音调中,林雪君的灵魂已经开始低头吃草了。
她捧着奶茶,微眯起眼睛,望着拉马头琴时的乌力吉大哥,体会到阿如嫂子的快乐。
塔米尔在林雪君身边席地坐下,膝盖曲起,双肘随意地搭在膝上,也抬头专注倾听乌力吉大哥拉马头琴。
庄珠扎布老人第一个开口,应着马头琴的韵律唱起歌: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耶,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等到千里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
老人沙哑低沉的嗓音配上马头琴的长调,演绎出说不出的韵味。
塔米尔清朗的声音加入调子,篝火另一边响起胡其图阿爸浑厚的嗓音,还未变声的阿木古楞跟着轻轻地和。
拉马扎坐下的乐玛阿妈和女儿也加入其中,不同音色的声音合唱,伴着马头琴,伴着夜风,伴着很远很远地方的狼嚎,伴着很近很近地方的牛叫……最严酷的环境下,生发出最动人的艺术。
林雪君享受着这无与伦比的演绎,脸都被熏红了,眼睛水汪汪的,草原上的人真幸福,随时随地欣赏这样的歌声。
胡其图阿爸拿出他珍藏的马奶酒,先给庄珠扎布老阿爸喝一口,然后自己一口,转手又将酒壶递给乌力吉。
人们击鼓传花般地一人一口醇酒,塔米尔饮一口后,转手递给林雪君。
她还没喝过高度数酒呢,前世今生都没喝过。将酒壶凑到鼻息间,光闻着就觉得醉了。搭着酒壶沾了一点酒液在唇边,舌尖一舔,辛辣滋味直窜天灵盖儿,刺激得眼泪鼻涕都要冒出来了。
她忙一转手将酒壶塞到阿木古楞手里,并发誓这种可怕的东西,以后也绝不碰它。
塔米尔被她的样子逗笑,亮晶晶的眼瞳被弯成月牙的眼睑半遮。
收回目光时,塔米尔问她:“你多大了?”
“16。”林雪君猛灌了一口奶茶,冲去酒辣辣的味道。
塔米尔含糊地咕哝一声,支起一只手托住腮,轻轻叹气。
“蒙古族人都好多才多艺啊。”林雪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转头朝他感叹。
“你的身体被大风雪困在房间里几个月,艺术、音乐,这些东西就来到你的生命里了。”塔米尔望着篝火一边出神,一边答道。
“哇!你说得好好啊。”林雪君品了品他的话,总觉得语句组织得很美,似乎很有哲理。
塔米尔转头,对上她兴致勃勃的眼睛,看着她赞叹地朝着自己挑高眉头点脑袋,脸红扑扑的。
他挠挠鬓角,又把脑袋转向篝火,鬓边不知不觉被他抠红了。这红还会传染,染得大片大片的,蔓延至他整张面孔,又蔓延向脖颈。
他伸出大巴掌抹了把发烫的脖子,前倾身体,把脸藏在双膝间,垂眸看鞋子中间夹着的石子。
篝火边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阿如嫂子还站起身跳了一小段蒙古抖肩,大家哈哈笑一阵,又继续唱歌。
寂寞的草原里,牧民们苦中作乐,消遣着难熬的时间,抵御着漫长夜晚无尽的寒冷。
小狼崽已经睡了一小觉,醒来又抱着阿木古楞新给它的羊腿骨磨牙,咔嚓咔嚓地啃。
塔米尔还在为自己没套到黄羊而不甘心,他说自己体重比阿木古楞重,压得马跑不快,才没套到野黄羊。
去年大队里养了好几匹胆子大的快马,骑着去猎狼也不在话下。可是好马在去年冬末死掉了好多匹,剩下的都送去做军马、工作马了,塔米尔没能得到一匹好马。
去年新出生的好马驹如果能熬过今冬,到春夏就能看出谁是千里马了,如果活下来的多,他也能得一匹,到时候就可以去草原深处猎狼猎黄羊了。
猎黄羊这活可好了,一家人都能吃上羊肉不说,打几头卖给供销社,能换一年的油和布料,运气好碰到大羊、打得多,还能囤上大米白面,冬天能吃上米面,是整个大队人都眼馋的好生活。
塔米尔就想过上那样的好日子,他不怕打猎的苦累和危险,腿里磨出茧子来、风把脸吹裂也没事。能把家顾好了,让全家人吃上肉、穿上新衣裳,暖暖呼呼饱足地过冬,那他就能挺直腰板做人。
林雪君顺势和他聊起愿望,他说希望身边人都能健康,不生疾病。
这愿望很小,但塔米尔说要实现也很难。
“我其实不是家里的老大,前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心脏上有病,小时候胎里带的不足,总是发烧,不能生气不能哭,不然就会卧床。本来在她十几岁的时候都好了,长到快17了,忽然发起心绞痛来,大雪天阿爸骑马去求医,带回医生的时候两天都过去了,阿姐的尸体都僵了。”
塔米尔掰着手指头给她说:
“第一个哥哥生出来没多久就死了,那一年牲畜闹疫病,死了好些,全草场的牧民都难捱。阿妈怀孕的时候常挨饿,缺营养,也不得休息,总生病,孩子生出来很快就不行了,那是我阿爸的长子,被长生天收走了。
“第二个哥哥本来好好的,阿爸常说二哥很聪明很机灵,还总调皮,七岁的时候生病发烧,没有医生,自己扛,等不烧时,脑子和嗓子已经烧坏了,变成个不能说话的傻子。
“我小时候跟牧场里的男孩子打闹,打输了,傻子哥哥就举着套马杆帮我打回去。孩子们都害怕他,就也不敢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