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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平原乱(第7/8页)

“袁白先生,你就别跟着起哄了!你既不是党员,又不是村委会的人,不要瞎发言!”谢国崖白了袁白先生一眼。

“啥叫瞎发言?你们种地放卫星俺可以不说,你们支个炉子炼钢俺也可以不说,可是你们要拿枪逼着乡亲们开运河,俺老朽就不能不说!大冬天的开运河?俺没听说过!板子村所处之地高于其他三个村儿,带子河这点儿水,只有流下去的道理。洛河是黄河分支,自古都是南去,没有往北流的道理。修这个水库有什么用?带子河三年还有一年断,自己还不够用,哪还有分流给人家的水呢?人家守着几条黄河支流滋润得很。革命兄弟间讲个互相帮助,也要看看实际。修水利要讲地利,也要讲天时,现在这两个一个都不具备,偏偏黑着眼就开了工!你知道当年隋炀帝修运河累死多少人么?你们再用枪指着乡亲们干?人命关天的,俺如何能不说?俺的话你们可以当放屁,可这天怒人怨的事情,你们干得就不心亏?”

袁白先生一把将毛笔扔在桌子上,在众人面前放了一个响屁,不等大家说话,竟扬长而去了。

“老不死的,他懂个啥?全国都在大搞,新中国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个右派加坏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听袁白先生如此抨击自己的伟大事业,气得黑脸白成了墙灰。

“俺觉得老先生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咱们得再合计合计,俺也去和别的大队通通气儿……”

“要通你去通吧?俺对着公社这头儿!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儿吧……”

老旦无言以对。板子村大队领导班子一团和气的状态终于不复存在,昔日的貌合神离如今已变成明面儿的相互攻击和相互拆台了。这几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说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虽然半路当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长,自知这几年没有干出啥能让乡亲们挑大拇指的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一路干下来也还算顺当,而自己也没用过啥权衡机变之术,干啥凭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这几位终于现出了原形,各怀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不顾乡亲们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阵发冷,心里打起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不是有军功在身荣归故里当上这个村书记,或许早就被八面玲珑、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还不是愣头愣脑却心狠手辣的谢国崖的对手。自己带兵打仗不算含糊,可当官儿这一套根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杨铁筠在最后一面和自己说的话: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没这个本事……

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话,心中忐忑,就来到老先生家里串门。

袁白先生正在油灯下写字,见老旦进了门,略一应承,头也没抬就接着写。老旦悻悻地找个板凳儿坐下,不敢打搅他写字儿,就掏出烟来点上,静静地看着他。袁白先生须发皆已花白,眉毛两梢弯下来,几乎要和鬓角连成一线了,松树般的面皮上已是沟纹纵横。平素老先生一双细眼总是半睁半闭,半天都不说话的,老让人觉得已经睡了过去。可只要这老爷子眼帘儿一挑,那眼里便闪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让人连连称叹的话从他那花白胡子深处的嘴里冒出来。

老先生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轻轻把笔搁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喘出一口长气。老旦忙站起身来看那字,慢慢念道:

痴生八十载,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梦,嗟跌白发山。

虚名虚终老,乱世乱家园。

但求三尺界,孤灯夜独眠。

山河犹怆裂,天地又风寒。

招摇神州地,烟火平原关。

雪夜英雄至,冰河马未还。

纵有生灵意,岂知蜀道艰!

老旦磕磕巴巴的读下来,似懂非懂,但见那几行字隽秀挺拔,力重墨满,虽不懂得书法,却也颇为感叹。

“本来就想写前面那四行,你来了,就多写了几句……怎么?支部的人合不拢了?”袁白先生给老旦斟上一杯酒,又拿过一个手炉来捂着冰凉的手,缓缓问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见不一,到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后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汉俺不一样。俺活到头了,该说的话不说,带进棺材里也呕着口气,不吐不快。可你当了这个村官儿,凡事儿要上下斟酌,处事儿要因势利导。俺是局外之人,发发牢骚,他们是不会怎么较真的——就算较真,俺也无所谓了。而你在支部会上反对他们大修水利,就是对上抗命!如今全国都在胡闹,并非没有明白人看见。在板子村你是个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也不能说是糊涂。这水库完工之后,实际能带来多大好处,他们心里是有数的,可为啥还要大干特干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你看着长大的,俺这人是笨,但凭良心说话,俺当这个村官儿就是想让乡亲们过几天安闲日子,要不俺当他干啥?今天你要是不说话,俺还以为是自己错了,摸不准就会同意他们的意见了。”

“旦儿啊,老汉见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几口子墨水,就不妨给你个忠告。老汉我凭良心说话一辈子,年轻时候吃了无数的亏,城里的生计丢了,走投无路才来到板子村当个先生,只想着安生后半辈子就算了。乡亲们对俺地道,俺也就乐得个乱世田园。可到老了不还是个‘白旗’?旦儿啊!天虽然换了,可人间还是一样,在官场子上,说话做事儿光摸着良心走,由着性子走,终归要吃大亏……”

“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着乡亲们性命不保哪?俺也不信俺就为了护着乡亲们,公社就能给俺定个罪?”

袁白先生静静地看着老旦,眼中闪着幽幽的光。

“……旦儿啊,老汉我看这风潮才刚刚开始!老汉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日子还长,还有翠儿和有盼,要三思而后行啊……”

老旦的建议终于未获通过。在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协商停工建议的时候,郭平原和谢老桂直接向公社党委做了汇报。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书记可谓一拍即合,很快便达成了同时停工的意见。几个大队的劳力都抗不住了,各大队书记都早生退意,皆因势成骑虎,无一人敢贸然来挑这个头。几位书记还没来得及把意见整理成材料报上去,县委生产建设指挥部的人就被公社领导领进了板子村,作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队书记一职的决定,同时勒令老旦交代对此“停工事件”的细节材料,等待处理。

那一天,鳖怪十五岁的儿子在村口把这个消息告之老旦时,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老旦顶风伫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冻在了一起,他划了无数根火柴都无法点着烟锅,然后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着自己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散,乱得象田间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