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唇齿间(第2/3页)
这分明就是……
就是他先前住过的房间的模样!
他上山祈福之前,住的就是这间屋子!
他不会认错。
这张书案,是他批复各地文书,给前线的李钺写信所用的书案。
这张床榻,也是他午后小憩,夜里睡觉时所躺的床榻。
就连书案底下的纸篓,床榻边的铜盆架子,都不曾变过。
宫殿重建,但李钺一直好好保存着祝青臣用过的家具,就连摆设方位,都不曾变过。
另外,这些家具,并不是死气沉沉地摆在那里。
书案上堆叠着奏章,床榻上平铺着被褥,甚至床头上,还搭着一青一蓝两件衣裳。
祝青臣小跑上前,抓起床头衣裳,仔细一瞧。
这是他的衣裳!他穿过的衣裳!
他可喜欢这两件衣裳了,青色的这件有竹叶暗纹,蓝色的这件穿着舒服。
可是十年过去,这两件衣裳似乎时时被人拿出来清洗,攥在手里揉搓,洗得有些泛白,衣料也起球了。
有人在这里住,有人时时清洗他的衣裳,有人……有人抱着他的衣裳睡觉。
李钺不在太极殿住,不在帝王寝殿住,他在这里住!
李钺竟一直瞒着他,还瞒得这样好。
祝青臣脸上笑意散去,只觉得心口沉沉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难怪,难怪李钺不让他过来看,千方百计要让他忘记牌位的事情。
对了,牌位!
祝青臣放下衣裳,转过身,朝后殿门外跑去。
他小跑着,跨过门槛,来到前殿。
与后殿相比,前殿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有些空旷。
房梁上垂下素白的帷帐,或用银钩挽起,或垂落在地上。
祝青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拂开帷帐,在其间绕行穿梭,仿佛找不到出路。
忽然, “哗啦”一声,他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祝青臣低头看去,只见脚边散落着几本经书,而他不小心踩到了经书一角。
祝青臣连忙收回脚,在心里默念一声“无量天尊”,随后弯腰捡起经书,随手翻开一页。
写的是《三官经》,又称《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
顾名思义,此经可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抄录此经,多半是为了祈福。
经文的字迹很熟悉,不算特别好看,但是胜在端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足见虔诚恭谨。
只消一眼,祝青臣就知道,这是谁抄的。
祝青臣微微抬起头——
下一刻,墙边堆叠成小山的经书,映入眼帘。
像这样的经文,还有几千几百本。
祝青臣心中一惊,再抬起头——
再下一刻,供案之上,一尊极大的牌位,闯进他的眼里。
祝青臣颤抖着手,放下经书,与怀里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举着灯笼,一步一步靠近。
他仰着头,只见牌位之上,金漆描画,小字五列——
太上显圣·九天宏教·昭灵明华真君·正一品忠孝靖节·圣文正公·太子太傅·兰台学士·正明太史官·明德君后·祝青臣·神位
是他的牌位。
祝青臣怔怔的,站在原地。
他没由来地想起,那时做梦,南极仙翁座下弟子对他说的话。
他们说:“祝小友在人间,功德虽未圆满,却也受了香火供奉。”
却也受了香火供奉。
香火供奉。
他竟从没想过,供奉他的香火,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是李钺,原来是李钺在人间供奉着他,为他抄经祈福,他才能有梦中奇遇。
是他……
忽然, “哗啦”一声,冷风吹开一面窗扇。
狂风涌入,卷起素白帷帐,将祝青臣吹得一个踉跄。
他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窗外狂风大作,枯树摇摆。
祝青臣猛地回过头,看向牌位前的供案。
供案之上,除了有香炉香烛,贡品点心,还有……
还有一个插花的细颈铜瓶。
铜瓶之中,插着两枝枯树枝,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树。
祝青臣扑上前,手指捻着树枝,观其纹理,又低头嗅闻,最后从案上捻起红纸裁剪的花瓣。
是……是桃树枝。
凤翔冬日苦寒,可以算是寸草不生。
但祝青臣喜欢看花,喜欢桃花。
于是李钺折了桃树树枝,又用红纸裁出花瓣,粘在枝上,作为桃花供奉。
红纸褪色,褪成粉红,便更像是桃花了。
祝青臣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指尖“桃花”。
一瞬间,云破月来,照彻晦暗,祝青臣明白了一切。
是,他是在山上待了十日。
可他一向体弱,大病小灾不断,天寒地冻,缺衣少食,他怎么可能在山上安安稳稳地待过十日?
单靠他自己,他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下山来?
是李钺一直在山下供奉他,是李钺一直在山下为他祈福,是李钺一直惦记着他。
祝青臣梦里的清风桃花,是李钺从山下送来的!
祝青臣梦里的神仙奇遇,是李钺的虔诚托举的!
是李钺救的他。
若不是李钺,他早该死在第十日了。
祝青臣怔怔的,手中一松,灯笼摔在地上,烛光熄灭。
宫殿陷入黑暗,冷风愈狂,帷帐如同波涛一般涌动。
门外的宫人连连咳嗽,却听不到祝青臣的答复。
“哐当”一声,正殿门外,铜锁摔在地上。
随后“嘎吱”一声,正殿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祝青臣怔怔地回过头,于风起云涌的尽头,与李钺对上目光。
李钺站在原地,见此场景,自然明白过来。
祝青臣全都看见了。
他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祝青臣便小跑上前,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片刻不肯放松。
李钺同样张开双臂,将祝青臣接了个满怀。
扬起的帷帐扫过两人脸庞,祝青臣抬起头,李钺低下头。
四目相对之间,祝青臣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他想告诉李钺,他梦里的桃花,是他送来的,他梦里的神仙,也是他送来的。
是他救了他。
可他语无伦次的,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李钺……我……桃花……就是……”
祝青臣踮起脚,柔软的双唇,贴上李钺的嘴唇。
既然嘴巴说不清楚,那就换一种法子,说明白吧。
祝青臣双手抱着李钺的脖子,李钺按着祝青臣的后脑勺。
唇齿之间,交融研磨。
窗外风涌,哗啦啦地翻动经书,吹动帷帐。
祝青臣没放好的木匣子也被吹开,史书字纸,如蝴蝶一般,围绕着他们,上下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