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第3/3页)

多年以后,二十九岁的黎羚,站在地下室的厨房里。

烤箱发出温暖的、金色的光芒,空气里弥散着糖、面粉和鸡蛋的美好味道。

她迷茫地看着镜头,像是在问导演,也像是在问自己:“我应该原谅他吗。”

“一个拥抱、一句道歉,就可以让我原谅他吗。”

“可是他说他只是一个父亲,他只是想要弥补自己人生中最后的遗憾。”

她没有答案,所以只能遗忘。

蛋糕做好了,烤箱发出了“叮”的一声。

黎羚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察看变异小鸡的发育情况。

她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地说:“算了,这段还是不要了。”

她重新抬起头,又对着镜头露出了微笑,用一种非常真诚的语气,将视频最开始那段怎么也说不好的话,重复了一遍。

“导演,很高兴和你一起拍完了这部电影。在你的剧组,我感觉到自己是被保护着的。你毫无保留、也没有任何私心地帮助我。你让我明白,演员不需要受到伤害,也可以完成一部很好的作品。你让我重新学会相信他人,也相信电影。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

画面微微晃了晃,陷入黑暗。

她结束了录制。

-

黑暗从屏幕里弥漫出来,像一股火化过后的黑烟,吞下了整个房间。

金静尧坐在黑暗里,被浓烟呛住了喉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根本也无话可说。

他突然想,如果黎羚真的是一个健忘的人就好了。

他不再生气她忘记了自己,一点都没有了,只是气她还忘得不够彻底。

在最后的一秒钟,黎羚定定地看着镜头,以一种毫无保留的真诚,来表达对金静尧的感谢。

她说她相信他。

她相信他没有私心。她相信他一直在保护她。

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她竟然还是这样善良、慷慨,愿意将信任交付到另一个人手中。

她不应该这么善良的。

这时,那些原本打算在杀青之夜对她坦白的话,都变成了一种血浆恐怖片的字幕。它们异化、膨胀,如同沸腾的黑血,占据了画面的全部,从金静尧的眼前无比狰狞地滚过。

他想要对她说什么?

说他也有私心,说他早就不是在演戏。还是说整部电影都是写给她的,这个世界上没有阿玲,只有黎羚。当然,也没有周竟。他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他自己。真实的他,以拍摄为名义,完成了年少时一场卑劣的、肮脏的梦。

好像只是想一想,这些话都显得如此恶心,恶心得像长在舌头上的肿瘤。

他对她,和别人对她并没有区别。都是利用,都很肮脏。

金静尧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空气是如此闷热,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站起身,将工作间的门打开了一道缝。一线幽暗的光,渗进房间里,像深夜里一条污浊的河流,散发着垃圾的腥臭。

这时,金静尧突然接到了一位律师朋友打来的电话。

对方与他商讨了一些版权相关的问题。

原本,他计划在杀青后表白,表白需要礼物,金静尧不知道该送什么,早餐、鲜花、珠宝、皮包、钻石……都很无聊,都很缺乏诚意。

他帮她物色了一些合适的剧本和电影项目,会在电影杀青后发给她的经纪人。

他也想让何巍的电影上映,让十九岁的黎羚重见天日。

现在,表白可能不会有了,但礼物还是要送的。

律师朋友尽量简单地解释了目前的情况,提到目前最大的隐患,是这部电影没能上映的真实原因。据他了解,何巍走得很匆忙,连遗嘱都没有,哪里来的遗言。

随后,他还透露了一个信息:这部电影的题材似乎有些敏感,当年备案的时候就几经波折,拍摄许可证差点拿不到。

换而言之,片子可能不是人为地没上映,而是不能上、上不了。

律师建议他先把电影看过了,再决定后面的事,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退一万步说。”对方苦口婆心地劝他,“万一你拿到的拷贝是原始素材,根本剪都没剪呢?那你难道自己全部看一遍,剪一遍?”

金静尧说都可以,无所谓,并且再次强调,无论有多么难,他都希望能促成这部电影的上映。

律师大吃一惊,说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做慈善的。

“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你这是替演员委屈?人家自己都指不定忘干净了,你还在这儿大包大揽呢。”

“哦,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你女朋友。”对方十分肉麻地说,“你装得这么温柔,不怕她真的喜欢上你啊?”

喜欢这两个字,再一次刺痛了金敬尧。

他不能喜欢她,不配喜欢她。

他闭了闭眼,装作平静和若无其事:“不然怎么办,她演那么烂,根本没法入戏。”

律师朋友在电话的另一边,发出一阵会意的笑声。

金静尧却感觉到内心深处,一阵绵密的、足以将整个人撕扯开的疼痛。

他的手微微晃了一下,几乎都不怎么稳了。太疼了,需要找点什么事情来做,否则根本无法思考。他很急地拉开了抽屉,将一只飞镖拿了起来,丢向墙壁。

飞镖破开空气,准确地定在了黎羚的照片上。

……草。

丢歪了。

金静尧大脑一片空白,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十年来他第一次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他挂断了电话,非常心疼地将黎羚的照片取下来,拿胶带粘好,放进抽屉。

然后又拿起飞镖,狠狠地钉了骆明擎的照片十次。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每一次都很稳、很准。砰。砰。砰。砰。骆明擎的脸很快变得千疮百孔。

但门外的黎羚并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一切。

在飞镖第一次落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已经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