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你妒忌大郎(第2/2页)

“教子严苛,尤其是族中贵子,这本无过错。”卢氏肯定罢,才问道:“但既是子,而非傀儡,又怎能只有严苛?”

崔洐闻言正要说话时,却被卢氏紧接着打断:“若郎主予大郎十中之六的疼爱,十中之四的严苛,自然称得上是一位称职的父亲——”

“若郎主予十中之五的疼爱,及十中之五的严苛,也可称得上一位叫人尊敬的严父——”

“可郎主唯独选择予大郎十中之十二的严苛,而从未有过半分为父之慈爱包容……”卢氏看着面前的男人,问:“到头来,郎主却认为这叫并无过错吗?”

“郎主,这非是为父,而是为敌。”卢氏道:“一直以来,郎主待令安,皆如视仇敌。”

她的语气没有半点质问之感,甚至依旧柔和,却给崔洐以咄咄逼人之感。

“……一派胡言!”崔洐蓦地挥袖,后退一步,眼神依旧紧紧锁着卢氏:“我不过是望他成才……”

“郎主不是望他成才。”卢氏平静地打断崔洐的话,纠正道:“郎主是望他成己——想要令安他成为郎主您自己。”

“郎主盼着令安成为另一个您自己,而想要拼力抹杀原本的令安,尤其是他身上那些与他母亲郑夫人相似之处。”

“无稽之谈!”听到郑氏之名,崔洐再度挥袖,但眼神却闪躲开来。

卢氏却似察觉不到崔洐濒临爆发的情绪,继续道:“郎主不喜郑夫人固执决绝的性情,就连她的死,都被郎主视作挑衅——”

“但郑夫人当年的轻生之举,郎主想必也是心虚的吧?”卢氏道:“所以郎主面对大郎时总是格外多疑,郎主疑心大郎会因此事而对你这个父亲心存芥蒂怨恨,会认为是你逼死了他的母亲……可是郎主消解芥蒂的方式却非安抚,而是一味猜忌愤怒。”

“郑夫人走时,大郎只不过是个孩子……可郎主做了什么?猜忌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逼迫他再不能提起他的母亲吗?”

她若是郑夫人,知晓自己的孩子被这般对待,爬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势必是要将这个男人也一并带走的。

而崔洐的脸色此刻也与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落在卢氏眼中,难看到好似死了八百年,刚被人从坟里强行挖出来——

崔洐面色青白,额角青筋跳动:“够了!”

他瞪着卢氏:“谁准你一再提她!”

“是郎主啊,郎主追上来让我说的啊。”卢氏轻叹口气,眼神无奈——不说吧,他又想听,说了吧,他又急眼。

且这才哪儿到哪儿,她还没说够呢。

虽是他喊的开始,但什么时候停,却是由不得他了。

见崔洐下意识地后退,卢氏上前一步,带着一种名为不顾崔洐死活,以及“反正这日子也不必过了”的洒脱放飞之感,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的话,郎主之所以百般看不惯大郎,大约还有一重未曾宣之于口的原因吧?”

对上那双远比往日看起来要精明锐利的眼睛,崔洐心中陡然一坠,好似最隐秘的那层窗纸就要被她捅破,他几乎带些慌乱地抬手指向卢氏:“卢氏……你今日言行放肆,该住口了!”

卢氏抬手,轻轻压下崔洐指向自己的手指,不做停顿地轻声道:“郎主私心里妒忌大郎——”

崔洐青白的嘴唇一颤,想要反驳,但卢氏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大郎天资出众,而郎主资质平庸……从大郎幼时起,郎主便看清了这一点,亦将家主和族人们对大郎的偏爱重视看在眼中。”

“郎主不愿承认自己不如幼子的事实,于是以严父之名,行打压之举,一心想让大郎变得更像你这个父亲一些,而非他的母亲郑氏——郎主想教养出一个自己的影子,让那影子乖顺听话,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平庸。”

“于是大郎越是忤逆,在外面越是出息,郎主便越是容不下他。”

“碍于此中种种,郎主便一直在同一个孩童较劲,那仅有的一丝微薄父爱,又如何能与郎主心中放不下的自傲自大相提并论?”

“卢氏……”崔洐几乎愤怒得红了眼眶,他咬牙切齿间,却已无法说出通畅的反驳之言。

而不知何时,他的双腿已经触到亭栏,再无路可退。

不远处,偷偷听着亭中说话声的侍女,见此一幕,不禁吃惊掩口——她原本还担心夫人会被欺负,眼下看来……夫人倒像是在“欺负”人的那一个?

总感觉郎主他下一刻便要崩溃得碎掉了……且是碎成粉渣,再也捡不起来的那种。

“我不过只是说了几句以往不曾言明的话,郎主便显得这般狼狈可怜了,那大郎呢?如此锥心之言,大郎这些年来又从郎主口中听了多少?”

卢氏叹息道:“一直以来,我之所以想让琅儿他们亲近大郎,不单因为大郎实在中用,更是因为,大郎他实在可怜。”

见崔洐已然说不出话,卢氏眼神怜悯,终是宽慰了一句:“郎主虽上不如老,下不如小,但平庸并非过错。”

崔洐嘴唇颤了颤:“……”

“今时郎主自觉落得孤身一人,这并非是因郎主平庸。”卢氏道:“将人推开的,从不是平庸,而是浑身的利刺。”

“郎主觉得这些年来,你我夫妻相处融洽。但这份融洽,并非是我与郎主合得来,是我强迫自己装作与郎主合得来。”

这句话让崔洐越发难以自容,他自认为的由上至下的俯视,实则事实却恰恰相反,竟是妻子在由上至下地哄骗着他过日子……这何其讽刺?

“郎主固然平庸,却并不蠢笨。”卢氏道:“郎主之所以未曾发觉,不过是因为郎主从来不屑正视我,也从不曾想过要卸下高高在上的威严来过日子。”

“郎主对待琅儿和棠儿,亦是同理。”

没有正视,便谈不上真正的了解。

亭外的雨水小了许多,崔洐心间的雨水却滂沱呼啸,将他生生贯穿。

良久,他终于抬起通红的眸,看着面前的妻子,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卢氏,所以这些年来……你从不曾以真实面目待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