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死人和疯子(第2/2页)

此刻,这座小院中不时传出女子凄厉的嘶叫声。

女子嘶喊声停下时,换作了稳婆的惊叫声。

不多时,那稳婆连滚带爬地出来,也不及去擦拭手上的血污,颤着声音,向院中系披风而立的清润青年跪下请罪。

马婉生产了,诞下的婴儿却没有声息。

那是一个极其瘦弱的死婴。

李录仍去看了,以苍白的手指轻抚过,嘴角泛起一丝讽刺的笑,声音很低很慢地道:“果然……还真是像我啊。”

像他一样死气沉沉,不足以在这世间活下来。

李录没有温度的目光流连在那个孩子身上,一旁的侍女吓得面白如纸,抖若筛糠。

“不必告知父王。”李录终于开口和她说话:“父王正值大喜之际,怎能听闻这等晦气之事。”

李录说着,看向屋外,仿佛看到了前院权贵官员往来的热闹景象,分明离得这样近,他却身处阴冷地狱。

侍女将那个孩子抱离,满身是血的马婉突然扑下床来。

她瘦到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眼窝凹陷着,其内镶嵌着的眼睛里,现出了疯癫之色,声音也逐渐尖利失常。

被囚禁的这些时日,马婉已经出现过神志不清的征兆。

此刻诞下死胎,便如同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断裂。

她大哭大闹罢,忽然又好似冷静下来,跌坐在地,怔怔地道:“你也不想来到这世上对吧……不来也好,也好……”

“不对。”下一刻又神情困惑,猛地爬坐起来,踉跄奔入院中寻找:“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李录静静看着,并未让人阻拦她。

马婉四处寻找,神情惊惶,感到天旋地转,无力支撑,摔倒在地,而后爬向一株盆栽。

盆中栽种着菊花,幽幽绽放洁白胜雪。

“你再回到阿娘肚子里吧……”她拿双手去揪花,开始疯狂地将白菊往嘴里塞去,神情慌乱地咀嚼着:“阿娘将你吞回去,再生你一次!再生一次就好了!”

她披散着发,坐在那里无助地吞咽着嚼碎的花瓣,一朵又一朵,口中不断重复着疯言。

不知何时,李录走到了她身边,慢慢蹲身下去,注视着她,拿手指替她轻轻擦拭嘴角的花汁碎屑,语气带着温柔的笑:“婉儿,你好像疯了。”

“既然疯了,那便不杀你了吧。”他的声音很低,动作极尽温柔,带笑的眼神细看之下是游离的,他游离着说:“一个死人,一个疯子,如此作伴,倒也不错。”

染着血的花瓣碎屑被风裹挟着扬起。

今岁的秋风里藏着许多声音,熙熙攘攘着飞往各处。

李隐向天下昭告了京畿已定的消息之后,即使人去往太原,迎天子归京。

此外,由骆观临执笔,往动荡处传檄招安。

并邀各处官员士人以及有才智者,入京共商安邦大计——就连江都、洛阳,以及太原的官员也收到了传书,即便是对待当初拥护李岁宁为皇太女的那些官员,李隐也表现得既往不咎,言辞礼待,请他们回京。

李隐从始至终未有提及皇太女三字,没有贬低也没有敌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不承认她的身份,仿佛只当她并不存在。

但与此同时,在四处传扬开来的,是李岁宁孤身深入北狄的消息。

有人说她生死未卜,甚至有人断言其已葬身北狄,一时间人心风雨不休。

一边是生死不知的英勇少年女郎,一边是已经入主京师的宽容沉稳的练达仁者,世人要如何选择,似乎没有悬念。

别处人心且不论,只说淮南道无二院,便有学子欲图离开江都,上京而去,却没有意外地招来了同窗的阻拦和指责。

面对同窗们的不齿,那学子也逐渐言辞激烈:“我等读书,是为报效大盛天下,而今京师既定,荣王仁德,正是用人之时,我为何不能上京!难道入了这无二院,便只能被锁困于此效忠一人吗!我习的是治世之书,而非卖身契文!”

“……庞州彦!你莫要忘了,在这乱世中,是谁给了我们书读,又是谁给了我等安定读书之所!”一名青年红着眼睛反驳:“读书无有政治之分,但吾辈读书人有!滴水之恩且当涌泉相报,你此时上京,等同是与皇太女殿下为敌,实为恩将仇报小人是也!”

“是,我是小人!”那男子震声道:“若是有选择,我也愿意为皇太女殿下效力,殿下孤身入北狄,我自万分敬佩!可是单凭敬佩二字谋不来前程!”

“殿下她生死难料,上京者已然无数,我等若死守此地,之后必遭上方之人记恨排挤打压……再多的书却也只能白读了!”

有激愤的青年要上前去:“你眼中只有前程虚名,却将仁义礼信置于何地!”

局面混乱间,郑潮出现了,制住了乱象,道:“让他去。”

“……院主!”

“节使曾有言,无二院为天下人而建,不拘来处,亦不拘去处。”郑潮看着那名青年:“只要治世安民之本心不失,便不算辜负节使一腔心意。”

那名唤庞州彦的青年眼中浮现泪光,躬身深深揖礼,许久后,才含泪转身而去。

郑潮看向众学子:“想随同前去者,皆可离去。”

四下众人神情动容,反而越发坚定了:“节使一日未有明信传回,我等便一日不走!”

他们做不到死守此地,但至少也要陪节使到最后……节使归来,他们誓死效忠!而若节使果真不在了,他们再谋生路不迟!

这少许坚持,即便要赔上所谓前程先机捷径……却是他们为数不多能拿来报答节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