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不必疑我,不必信我(第2/3页)
“父王可还好吗?”有声音隔着一道泥墙,突然响起。
李隐没有回答,但这并不妨碍那声音继续问道:“父王是否在想,李琮为何会在父王登基之际,突然选择背叛父王?”
李隐闻听这般语气,神情总算有了变化。
他强撑着坐起身,踉跄着向那堵墙壁的方向挪了数步。
土墙的另一边,李录靠墙而坐,听着隔壁响起的锁链摩擦声,无声一笑,接着说道:“我想,这其中的功劳,我与父亲或当各居一半。”
李录拿闲谈家常的语气,说起了自己数月前给李琮送去的那一封密信。
“我既知晓了我这残破躯壳的缘由,思来想去,也该提醒一下二弟……”
“以免他仍抱着对父王不切实际的慈爱幻想,身为迟早要被宰杀的家畜,最后一刻还要向父王摇尾乞怜……”
“我身为兄长,本是想给他指一条生路……可谁知他还是死了。”李录觉得有些好笑:“反而死在了我这病秧子前面,真是世事无常。”
“但好在他死得还算有价值……若他泉下有知,见父王落得如此收场,想必也不悔自己的决定。”
李录微微侧首,看向身后倚着的那堵墙,笑问:“父王很生气吧?”
“儿与李琮只该自相残杀才是……须知父王是天,我等蝼蚁怎能杀父弑天呢。”
“但父王可曾想过,棋子虽无法重伤主人,可父王的棋子也可能会成为他人的棋子,继而搅乱父王的棋局……”
李录的话语声里渐藏着畅快的起伏,情绪波动之下他的呼吸有些艰难,遂慢慢地站了起来。
李录孱弱的身形单薄得好像一张纸帛,他转过身,面向那面墙壁,呼吸不匀地笑问:“父王,不战而败的滋味如何?”
“父王不战而败,而父王的对手不战而胜……”
“这最后一局,流的血,皆是人心之血……而父王在此局中溃不成军,被人剥皮抽骨,众叛亲离!成了最大的笑柄,最可耻的败者!”
“儿不知父王心中是何滋味……”李录身形摇晃着退回两步,突然笑出了声来,发出嘶哑的气音:“但儿子旁观至此,实是痛快极了!”
墙的另一面,李隐眼中聚满了杀意,他试图站起身,却又控制不住地再次跌跪下去,双手与锁链一同落地,发出呼啦声响。
另一边,李录也再稳不住身形,仰倒在了脏污不堪的牢房中。
他还在笑着,因呼吸不畅,那笑音断断续续,时而喑哑刺耳。
锁链撞击墙面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李隐在试图让他住口,但那动静很快吸引来了狱卒,听着父亲被制住的动静,想象着那狼狈画面,李录笑得更大声了。
慢慢地,李录的笑声里逐渐没有了讽刺,一点点变得麻木空洞。
他想,他应当是释怀了。
临死之前得见父亲自云端坠落炼狱,这简直是他不敢奢望的意外之喜……
亲眼目睹父亲以此等方式彻底落败,他的仇恨他的不甘也终于有了出口,它们突然间奔涌倾泻而出,终于在方才那一声声笑音中被释放干净了。
可他从来不知,释怀竟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将死的事实,如今没了仇恨做支撑,竟于这空无的释怀中,荒诞地回忆起了自己这短短一生。
他的一生,是充满算计的一生。
他算计利用着每一个人,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也在被父亲算计利用着。
而在这充满算计的回忆中,最瞩目的一道身影,无疑是那位常娘子,李岁宁,皇太女。
他也曾想过要利用她,可她从一开始就太警觉了……想到她如今拥有的,再思及自己当初允诺的所谓世子妃之位,李录不禁又笑了一声。
相比之下,他简直太浅薄愚昧了。
他一次次对她刮目相看,但仍然不够。
李录闭了闭眼,想到了那一夜,少女立于月下船头,向他射回婚书的场景。
那是他见“常娘子”的最后一面。
再相见时,她成为了皇太女,削去了他父王的发冠。
李录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那个女子深深吸引了……是因为她身上的“掌控感”。
初次见她时,她便是在大云寺中搏神象,她不屈不挠,没有外物可以摧折。
那强大的自主掌控之感,正是他穷极一生也未能得到的东西。
他会被吸引,实在太正常了。
他会被拒绝,也实在太正常了。
被拒之后,他退而求其次,娶了另外一个早已在他算计之中的女子。
相比之下,她就蠢得多了。
他哄骗她,利用她,在他不再需要她时,差一点杀掉她。之后他改了主意,却也只将她当作猫狗来圈养赏看。
这就是他对马婉做的事。
所以马婉眼中的他,只怕比他眼中的父王,还要更加可怕可恨吧?
归根结底,他与他的父王不过是同一类人,只是他没有机会活得更久做得更多而已。
李录承认了这一点,再次笑了起来。
他竟突然间有点同情马婉了。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被打开。
躺在地上的李录看到了女子的裙衫。
她系着一件深灰色的披风,消瘦的面孔上神态依旧麻木,但许是近日不曾再服药,眼底少了层迷蒙。
她垂视着地上的李录,李录对上她的眼睛,语气竟如旧:“婉儿,你来看我了……”
“别再这样喊我。”马婉的声音一字一顿:“我不是来看你的,李录。”
“我知道……”李录笑望着她,依旧自顾喊着:“婉儿,我要多谢你。”
“从前我竟轻看你了。”他说:“你竟然替母亲藏下了这样大的秘密……即便乱了神智,却也从未泄露半字。”
“你该早些告诉我的……”他的声音很轻,呼吸很短,如同自语:“我才知道,原来母亲当年突然病倒,是因为突然得知了那样的大事,并非是刻意避开我,不管我,任父亲毁掉我……”
“我突然也没那么恨她了……她彼时又能做些什么呢。”
李录低语罢,重新看向马婉,露出一丝笑意:“倒是婉儿你,让我十分惊喜……你远比我想象中要坚韧聪慧。”
“所以……你那时,并不曾真的疯掉吧?”李录看着她,道:“你在装疯,你想活下去,连我都被你骗了,真厉害。”
真正让他的妻子变得神志不清的,是之后那一碗碗药汤。
“婉儿,你虽被我蒙骗,却一点都不软弱。”
此时的李录,看起来像是在真心实意地称赞他的妻子。
比起许久前的温言蜜语,此刻的他显得格外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