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条约(第2/3页)

但是吧,如果你选择相信这一份奏报,那么上虞条约的签订,其实就是“彰显了中葡两国源远流长的友谊”、“带来了一个世纪的和平”、“平等与自由的象征”——这么一大堆的溢美之词,与事实不说是若合符节,至少也是毫不相干;历史学家们苦心孤诣去伪存真,进度缓慢也是有的。

直到一百五十年前,整理东印度公司档案的专家们才有了意外之喜。他们从多年的废纸中找到了前董事会主席儒望遗留的日记,而其中关于中国的部分则堪称史学界的宝库,在相当程度上改写了甲寅变法之后中西交流的历史研究。而其中,对《上虞条约》的冲击,则是最巨大、最彻底的,几乎完全扭转了穆国公世子在奏报中为自己塑造的人设。

是的,虽然现在的初学者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在儒望日记问世之前,受《上虞奏报》的影响(仅存的只有这么一点资料,事实上也不能不受影响),学术界普遍认为,穆国公世子只是谈判中的边缘人而已,他在奏报中表现得如此单纯、无害、天真,完美的吻合了大众的期待——一个涉世未深的,幼稚的,甚至有些愚蠢的贵族,完全无力左右谈判的进程,只能蜷缩在幕后围观交锋,甚至有被葡萄牙人玩弄于股掌中的嫌疑——在日记出来之前,世子基本就是这么个形象,就算有人质疑,也找不到什么根据。

但日记完全改变了这一点;在儒望陪同参与《上虞条约》谈判的十余日中,他将幕前幕后的消息事无巨细一一记录了下来;各种细节互相比对彼此瓜葛,揭露出了血淋淋的事实。其中关于穆国公世子的部分刺激而又敏感,以至于后世史学家甚至又戏称《儒望日记》为《穆国公世子的双面人生》,两种资料描述角度差距之大,即使现在看来也相当惊人。

至于怎么个“双面人生”嘛……这里我们可以稍举一例——在穆国公世子的奏报中,他自己是“体贴大局”、“全力维持中葡友谊”,到了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还在念念不忘的维护所谓外交的体面,天真到近乎于迂腐;但在儒望的日记中,世子是这样描述中葡两国传统友谊的:

「……中国与葡萄牙的友谊源远流长,我们决不允许任何组织破坏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即使这个组织是葡萄牙政府。」

皇帝忽然又咳嗽了一声,一口气差点走错经脉,震得他肺部发疼。

不过,没等黄尚纲再次滚过来问候,飞玄真君便不耐烦的挥一挥手,驱散了围拢的宫人——他看天书正看得正入神呢,哪里容得外人打搅?

【当然,这种言辞上的剧烈反差还不止一处。又譬如,世子在他的奏折中宣称,朝廷对于南洋采取的是“和平共处”、“共同开发”的准则,言辞温柔敦厚,很得泱泱大国的体面。但在儒望的日记中,世子对所谓“共同开发”的态度是这样的:

“你们还真开发呀?”

…………

不过,相较区区的几句狠话,最让历史学家们吃惊的还是世子在整场谈判中所占据的地位——在早期的研究中,大多数学者都仅仅将穆祺视为主持上虞条约的花瓶,除了所谓的“两顶皇冠”的论调之外,并不以为彼时尚且相当之年轻的世子在谈判中能起到什么主导的作用,整场会面应该是大部分由海刚峰及儒望控场,其余不过备名而已;可从日记中看,事实却并非如此;或者说根本就是大相径庭,完全颠覆了数百年来的印象。

在儒望的记载中,他与海刚峰出面同葡萄牙人谈判的时候不是没有遇到过麻烦;其中关于赔款相关的争论,尤其是谈判的重点。葡萄牙人当然不愿意平白无故的支付高额的赔偿,所以在会谈中胡搅蛮缠,竭尽全力的试图削减金额,一度将谈判拖延到近乎于破裂的地步。而儒望将消息上报到穆国公世子时,世子却没有对谈判作出任何具体的指示(从这个角度讲,穆氏“花瓶”的定位也算其来有自);他只是反问儒望,知不知道古希腊女祭司匹提亚的故事。

“女祭司匹提亚得到了神的启示,写下了十卷预言。她找到了希腊最强大的王国,要将这十卷预言卖给他们,开价是十个城邦。”世子道:“国王觉得这实在是太贵了,于是婉言回绝,希望能讲一讲价钱。匹提亚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第一卷预言立刻扔到了火里,然后告诉国王,剩下的九卷预言开价二十个城邦。”

“因此,我们的态度也是一样的。你可以告诉葡萄牙人,乃至南洋所有的外国人,中国开出的第一个条件,永远都是最好、最妥帖、最照顾朋友利益的。”儒望清楚地听清楚了世子的话:“如果他们拒绝了这最好的条件,那我们也就只有表示遗憾了。现在,请你转告对方,我方索要的赔款增加十万两。”

——到了最后,赔款总额就变成了四百一十万两。

即使在如今看来,这种反差也是相当令人震骇。更不用在研究风气还相对保守的早期。如果查阅在刚刚发现《儒望日记》时发表的论文,那从严谨冷静的学术用语之下,可以很发现历史学家们难以掩饰的震惊——

原来你小子这么极端呐?!

——原来这小子这么极端呐?!

飞玄真君的眼睫颤了一颤,同样生出了震惊。

当然,相比起后世历史学家那种被长久欺瞒后骤然揭露真相的震惊,飞玄真君的惊异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生起太大的波澜——大概是在日常中被世子创得太久已经麻木,就算在疯癫错乱之外再添一个极端的人设,其实也不能改变什么印象;反正创的也是葡萄牙人,与真君何干?

至于所谓的什么“双面人生”,什么蓄意掩饰的奏折……皇帝稍稍吐出一口浊气,也没有生出什么追究的心思。虽然这些手段看起来是虚伪了一点,但皇帝手握大权数十年,已经是太明白朝廷的潜规则了,亦不能不表示理解。

大安文官继承了自汉武太史公以来记载历史的传统,所谓胜则轻描淡写;败则大书特书,区别对待明显之至,而且理由也是极为充分——天·朝上国煌煌正统,天兵一至皆为齑粉,胜利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不足为奇,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详细记录,更不用说耀武扬威,耍狠斗勇;但凡稍有自矜,都是粗鄙浅薄,大失体面。相反,如果对外征战略有失利,那就一定是痛彻心扉,不能自抑,必须长篇大论反复回忆,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后亦不能忘此斑斑血泪。一连串操作搞下来把泱泱大国搞得像一朵柔弱无助楚楚可怜只能任人欺凌的小白花。至于任人欺凌的小白花是怎么蔓延滋生五千余年的嘛——这种事情要是问得太仔细,就是你的不礼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