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刑场(第2/3页)
时日何丧,吾与汝偕亡!
这种狂暴的喊声与呼号比海啸更为可怖,轻而易举的淹没台上孤零零的那几个人。老童生瘫软在地生死不知,而监斩与看管的士兵也是大汗淋漓,摁住犯人的手几乎要发抖——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即使只是事不关己的池鱼之殃,但只要身临其境的感受到那种狂乱浓郁到不可理喻的愤怒与恶意,仍然会本能的生出恐惧来。
按照条例,在读完罪状后还要等上一刻钟的时间,看是否有人愿意出言保下犯人。但眼看着台下骚动一片,好几个苦主几乎冲破护卫组成人墙,赵菲迅速开口:
“动手吧,不要再拖了。要是把情绪激起来,这些人可能会直接冲上台把犯人撕了!”
“撕——”
“就是字面意思。”赵菲道:“我在河北遇到过一次,那时防卫的兵力不够,狂怒的人群冲上来直接把犯人抢走了;然后——然后我们只找到了犯人的一部分组织。”
她长长叹了口气:“相信我,你绝不会喜欢那种场面的。”
穆祺嘴角抽搐,到底还是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掷下了令签;站在远处的侍卫如蒙大赦,立刻高举红旗;于是预备齐整的刽子手马上上台,将死猪一样的犯人拖到铡刀旁,然后将刀一合——
血光闪动,台下欢呼雷动,声震四野。
刘礼的眼角微微一抽:
“我去。”
当然,他也只能说一句“我去”了。如果仅仅只看表面,那这或许只是暴民为了鲜血狂呼的荒诞场景;但只要仔细翻阅名册及证据,那就能清楚的明白,这样的狂欢与喜悦,只不过是被血的怨怼与愤恨所激发出的扭曲,而血腥的愤恨,终究也只有血可以偿还。
以直报怨是世上最大的正义之一,由不得他们这些外人慷他人之慨。
穆祺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凉风中都带有狂躁的愤怒。他再次翻动名册:
“下一个——孙之禾,粮仓仓吏,向倭寇倒卖陈粮,囤积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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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之前的估计,正式审判的流程其实快得多。与想象的不同,公审中并没有什么你来我往或者质疑证据的辩驳流程——实际上,名册上提供的那点罪证可能都只是冰山一角,从台下百姓的反应来看,被审讯的犯人多半还有更大、更险恶的罪行没有揭露;属于死刑起步,凌迟封顶那种。所以,每一个被推上台的犯人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同情者,他们得到的只有山呼海啸一样的怒火与狂乱呼喊,恨不能将他们拖下来大卸八块。到了这种时候,刽子手干净利落的砍头都成了一种仁慈,那些逞凶乡里的罪魁祸首居然再也敢反抗,只能引颈就戮而已。
不过,这样浓郁而强烈的氛围却相当消耗人的情绪,即使只是高坐旁观,按部就班的下令杀人,穆祺的额头仍然冷汗涔涔,神经高度紧绷。如果说先前他还能有某种妄想,自以为可以稳定的把握局势,那么到了现在,当众多的情绪沸腾如火,四面的涌动的人群像海浪一样扑来,他却不由自主的感到了晕眩与战栗,以至于一方书桌仿佛都在起伏摇曳——在揭开了民意的封印之后,你才能意识到群众力量是多么可惊可怖的东西;你自以为可以驾驭它,但实际上却只是汪洋大海上的一叶小小扁舟,只能随波逐流而已……
所以,他的选择也只有一个:
“死刑,下一个。”
“死刑,下一个。”
“死刑,下一个。”
…………
一个多时辰内快速杀了四十来人,只有两个得到了宽宥——这两人通倭时日尚晚,没来得及做太多恶事;平日里也还愿意借点粮米给远方亲戚。所以念罪状时群众的愤恨情绪并不算大,也有几个人愿意举手给他作保。当然,要按先前的规制而论,作保的人只有寥寥三五个,其实也是保不下来的;但赵菲强烈建议他及时刹车,立两个典型平复平复这滔天的杀气。所以穆祺思索片刻,果断刀下留人,只说是等待后日继续调查。
这样手不停挥的杀了半日,是字面意义上的杀得人头滚滚,水为之赤,整个高台都是红的。好不容易等到日头西落,穆祺迫不及待起身,让人迅速遣散百姓,等到之后再审——这些被请来陪审的平民也不是白来的,每看一天都能拿半石米,全部从抄家的财产中支出。现在上午的案子审结,还要回去吃了饭才能趁下午的热闹。
大概是大杀一通后泻出了胸中的那口恶气。百姓们倒没有抵触这道命令,老老实实跟着士兵去领粮米了。眼见狂乱的人群散去,世子长舒一口气,回首一望高台,却不觉又打了个哆嗦——高台上的数十颗圆球整齐码放,砌成半米多高的金字塔形,下面是殷红一片的血泊。
当然,这种东西其实有个非常优雅,非常美的名字……他叫做京观。
据说海战的倭寇也被割下了头颅做成了京观,只不过堆放未久就被一把火烧掉,远远没有眼下这近景的刺激而已。
穆祺勉强按捺下恶心,挥手招来了亲卫:
“戚将军呢?”
亲卫拱手:“将军还在县令处盘桓。”
军队出动大肆搜捕钦犯,当然会与当地官府发生激烈的冲突。原本这种事需要长久的调节,但穆国公世子出面后直接用飞玄真君的口谕压了下去。先斩后奏,皇权特许,懂不懂?
最后,一群地方官都被请到了衙门“喝茶”,全程由戚元靖陪同——虽然有皇权特许,但戚将军肯定是扛不住伤害的,还不如远远打发了拉倒,免得碍手碍脚。可也正因为如此,穆祺别无分担,几乎是一人承受了最大的刺激。
即使海风呼啸,血腥气并不浓厚,穆祺仍然呆愣了片刻,才叹息出声:
“在县衙么?这样吧,你去问问戚将军有没有把公文写好,写好后我直接签字,发往京城拉倒——动作要快些,还有四百多人要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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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东楼匆匆走进书房,却见房内水汽氤氲袅绕,茶香扑鼻而来,恰是闫阁老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在泡茶取乐。
闫东楼在门外踌躇片刻,还是咬一咬牙,跨进了门槛:
“首辅,山东出事了!”
他自袖中抽出一张白纸,双手呈了上去。
自闫阁老升任首辅之后,闫东楼的官位水涨船高,除工部侍郎的本官不变以外,还在通政使司兼了一个差使,能预先打听到各处的奏折公文,消息格外灵通。寻常小事闫东楼顺手也就办了,如今仓皇到惊动亲爹,当然是事体不小。
阁老盘坐于水雾之中,眯着眼左右打量自己新得的这把陶壶,神色怡怡自得,俨然并不以俗务为念,只淡淡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