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签订(第2/2页)
皇帝当然是真龙天子,但真龙天子也有一道门槛,只有跃过了这一道门槛,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至为幸运或者至为不幸的是,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飞玄真君却似乎恰恰越过了这个门槛——从此之后,能够约束皇帝的,就只有他自己的心意了。
这是真正的乾纲独断,百无禁忌的境界。
“但飞玄……老登会大开杀戒么?”刘礼道:“《大诰》当然载有明文,但到了这个地步,《大诰》也约束不住他了吧?”
穆祺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以利弊而论,恐怕不会动手。老登未必是这样道德高尚、一心为国的人物吧?杀人毕竟是有后患的。”
不错,杀人毕竟是有后患的。武皇帝横压一世,固然所向无敌;但月满则亏,日中则仄,无论皇帝的威严如何强盛凌厉,都只能让人惶恐畏惧口不敢言,却不能消弭内心的怨毒与激愤。杀人越多怨气越重,怨气越重反弹越强,好容易熬到武皇帝两腿一蹬龙驭宾天,民间立刻就有了汉运将终应该禅让给真命天子的传闻,磨刀霍霍直向刘氏,当真是丝毫不容假借;就算有霍光及宣帝拼命裱糊,这怨毒之气也终于酿成了大患——王莽赖以上位的儒学和谶纬,哪一样不是武皇帝曾经的杰作?
这就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强如武皇帝一流,也到底逃不过这个轮回。
所以,如果以史为鉴,那道理其实很显豁。飞玄真君当然可以痛下杀手,略无顾忌;但百年飞升之后,那也别怪人家搞反攻倒算;归根到底,皇帝操起刀子四处乱砍,本来就是在损伤统治阶级的根基,根基不稳,地动山摇,总会有预料不到的结果。至于所谓“通倭”——朝堂内斗上头,还会管什么通倭?
穆祺只能叹了第二口气:
“你说得很对。”
刘礼虽然早有预料,但仍然有些失望:“所以仍然是大事化小了。”
“那也难说。”
刘礼正欲再次发怒,却不由又愣了一愣:“什么意思?你觉得老登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飞玄真君聪明绝顶,精明而又老辣,你都能明白的道理,他当然更能明白。”穆祺道:“所以他一定知道,如果要为长久计,为皇位的万世一系考虑,最好还是息事宁人。不痴不聋,不做阿翁。”
“所以不还是大事化小!”
“但问题只有一个。”穆祺道:“你觉得飞玄真君是那种深谋远虑,眼光长远,会为了后世考虑的人么?”
“那又怎么——”
刘礼一语未毕,忽的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疑问,他木讷片刻,脸上渐渐露出了某种恍然领悟的神色:
“你是说……”
“我是说,以飞玄真君的聪明,必然明白大开杀戒的后患。”穆祺轻轻道:“但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难道就一定要克制欲望,老老实实按照道理来做吗?真要能克己复礼,老登何至于闹到家家皆净的地步?”
没错,飞玄真君聪明绝顶眼光毒辣,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但其自私自利阴损刻毒,同样也是当世数一数二。他要是能克制欲望考虑长远,那从一开始就不会搞什么玄修炼丹的烂糟事——反过来讲,既然玄修炼丹搅到天下大乱都浑然无所谓,又怎么会在意区区几百上千颗人头呢?
朝闻道,夕死可矣;或曰人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对于真君这种朝闻道主义者,首要追求的就是今生享受,念头通达;至于什么后代长远之计,那都得往后稍稍。
所以,只要激起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熊熊炙热的欲·望,那老登可能根本懒得顾及什么后遗症,直截了当就会动手杀人——反正脑袋割了长不出来,就算老登死后还有余孽意图翻案,终究也是无可如何了。
……再说了,只要生产力的发展够快,说不定大安朝廷根本拖不到后遗症爆发的时候;只要变革来得足够快,那后遗症就不成其为后遗症,这同样也是后人智慧的一部分。
至于如何激发老登的欲·望,那就得见一步看一步了。当然,穆祺心下隐约有些猜测,只不过尚需印证而已。
“我会上书内阁,请求以通倭的罪名审查名单中的钦犯。”他若有所思:“至于现在……还是先把条约签了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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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九月,在经过漫长谈判之后,中倭双方的代表于金陵郊外拟定了基于黑船协定的《中日和谈条约》,又名《金陵条约》。虽然条约早有共识,但双方的辩论仍然极为激烈,几乎到了每字一争、锱铢必较的地步。直到受命统领谈判的穆国公世子出面,以强力终结讨论为止。而东瀛代表水户氏不甚激愤,据说当时即留有名言:
“上国不许我驳否?竟何必谈判!”
而穆氏答曰:“驳则只管驳,但一字不能稍改。贵大臣故愿速定和约,我亦如此。不若,我尊贵之皇帝陛下亦不介意东瀛以何为国姓。上虞如今有六十余只运船停泊,计有两千火箭,今日已有数船出口,兵粮齐备。若不速定和约,大祸只在旦夕耳!”
水户氏默然不语,隐约战栗无人色,和约乃定。
九月十八日,代表于兴献皇帝号订立和约,由水户氏及穆国公世子分别代表双方签字。水户氏全程默默,神色僵直若死;而大获全胜的世子却也保持着某种沉重而凝滞的哀然。到他签字之时,左右有一男一女两个随从拱卫,分别捧上三支毛笔,一一润毫蘸墨,供他书写冗长的头衔——爵位名、官职名,然后才是姓名。
第一支写爵位的笔是高皇帝御赐的狼毫,蓝田玉的笔杆,犀牛角的笔套,珍稀华美、举世无匹,以此告慰高皇帝在天之灵。
第二支写官职的笔是金陵城判案的蓝笔,决生死而断善恶,而今逶迤落墨,或能昭彰国法的威严。
第三支笔……第三支写姓名的笔,是从城外现买的笔,平平无奇,甚至笔锋都不太顺畅;卖这支竹笔的人本来是浙江人,只不过遭遇倭患后家破人亡,不能远行至此避祸,靠着小买卖糊口而已。
世子仔细落下最后一笔,从头至尾扫视条约,喟然叹息:
“……无论如何的事后弥补,死难者终究不能复生了。从今往后,愿再没有这样悲哀的事情!”
说罢,他搁下毛笔,起身而去,再不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