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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7/13页)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自打来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调教得很是上路,他说老家那边饥荒加上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三寸丁鳖怪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了,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鳖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饿死了。袁白先生认他做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后生,长不过一条大板凳,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除了唢呐吹得好,鳖怪还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钻去桌子下面,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所以他岁数虽小,个头虽矬,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他还没爬过山坡,就在那边放开喉咙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儿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陕北歌谣,望着那慢慢落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走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大顶草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抬起脸,草帽下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他一脚踩了空,翻滚着摔了下去,滚着滚着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凉,头疼欲裂,鼻孔里塞满了泥土。他猛地睁开眼,看到黑云如浪翻滚,飞快向后飘去,风声呼呼掠过,他像躺在一艘颠簸的船上。几支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着黑光,再扭过头,二子在旁边照例傻笑着。陈玉茗默默地看着自己,指了指后面。

老旦坐起身来,自己在来的那辆车上,兄弟们一个不少,还多了十几个伤兵和王立疆。车后有几辆日本卡车跟着,还泼命般跑着一百多人,王立疆笑着对他说:“知道你不肯下来,我让人把你绑走,和把你从村子里绑走一样。”

“谁打的俺?这小子真下得去手,真疼呦……”老旦摸着后脑勺,那里鼓起一个大包。

“不打狠点儿,你能晕过去?抽根烟吧。”王立疆递过嘴里的烟。

老旦接过来抽,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儿算球了,唉……”此一梦恍若南柯,他平静多了。

“想开点,高团长心里堵了,我发现苗头不对,但是没办法,一不留神他就走了……咱还要干下去……”王立疆自己又点上根烟。他憔悴不堪,脸上很多血道子结了痂。

“弟兄们都好么?”老旦问大家。

“都好,就是梁七抬担架被楼上自己人打了一枪,胳膊上钻了个洞,不碍事儿了。”

“后面哪来这么多人哩?”老旦着实不解。

“好多散兵都往一块凑,追来的一大群鬼子被他们撂倒不少,还有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呢。”玉茗抱着一挺崭新的机枪说,这定是他的战利品了。

“看样子要下雨了。”王立疆抬头道,“能活着出来这么多人,老旦,你们几个了不起。”

“俺是来救他的……为啥不把他的尸体带走?”老旦问。

“活人还带不完,没事,团长不会介意的,鬼子敬重勇士,也不会糟蹋他。”王立疆掏了掏,拿出一块军功章递给老旦说,“这是你的,他让我见到你时给你。”

老旦接过来看着,图案是党旗的样子,他不认得这一种,也并无兴奋,顺手给了一旁垂涎的二子。

“这是青天白日勋章,水稻突击连本有两块,杨铁筠上尉和你的,是李延年军长特意关照下发的,杨铁筠既然牺牲,就不在战时奖励了,抗战胜利后,我想政府会有追认……活着的弟兄都有奖励,但军部早已撤离,胡参谋打得都失踪了,麻子团长就拿了这一块。”王立疆看着那章,又说,“到目前为止,整个战场才发了几十块青天白日章,老旦……谢谢你为国而战。”王立疆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握住了老旦。老旦紧紧地握着王立疆的手,它们像长到一起似的。

“高团长有么?”老旦指着那章说。

“他应该有,或许还会有国光勋章,但他自杀了,不知会不会有影响。”王立疆挠着头说。

“他到底为什么自杀?”老旦皱眉道。王立疆却不说,低着头抽烟,眼睛里泪花闪起来。老旦便不问了,是啊,人都走了,问这有啥用?

“旦哥,你这下光宗耀祖了……”二子摩挲着它说。

“你要是稀罕,回村子就说是你的,骗个俊媳妇回去。”老旦呵呵笑了。

“那不成,俺骗上炕容易,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妹子要是冲着它跟俺来的,可坏了,要哪天知道是你的,还不半夜去爬你的炕头?俺平白无故多了顶绿帽子,那时候你说俺是毙了你还是毙了她?”二子说罢,将章传给了陈玉茗。陈玉茗像掂银子那样抛了抛说:“八成能换几块大洋……”然后给了大薛。大薛举起了它,对着天空看着发呆。朱铜头就说:“这又不是望远镜,你这么看能看见啥?”大薛叽里咕噜比划了一阵,谁也听不懂,朱铜头就说:“他的意思是这章要挂在房里供着,给子孙看看。”

“这么小怎么挂?要挂也得做成地雷那么大呀?”二子比划着尺寸,勋章在一车弟兄手里传看着,有人啧啧称赞,有人看都不看,很快又回到老旦手里。老旦握着它,它已经被人摸热了。

“老旦留着它吧,它会给你带来下半辈子好运的。”王立疆抬起头说,他恢复了神态,见老旦揣起了奖章,又说,“真没想到,你是我抓来的,才不到一年就拿到这块章……我做梦都想得一块……当然是靠自己的战功。”

“这对你还不是小菜……”老旦说完有些后悔,这哪是小菜?板子村出来的伙伴就死剩下他和二子,每支参加的部队,弟兄几乎死个精光,自己伤了治、治了伤,几度生死,鬼门关上踩了好几遍的人,怎么能说这块章是小菜呢?这不是对死去的人的埋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