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3/3页)
随着生命的复活,知觉复活了,理智复活了。卫和平看到的是陈晓伟和一个穿白大褂儿的姑娘在微笑。四周都是白的,墙壁雪一样的白,被子雪一样的白,床前的姑娘从上到下雪一样的白。
这是医院,我怎么了?
卫和平想不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儿劲,右臂平伸在外,床前那吊瓶里的葡萄糖生理盐水正沿着输液管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流进她的血管里。她觉得那吊瓶就是李明强粗壮的胳膊,那生理盐水就是李明强的血液。李明强在维持着她的生命,给她温暖,给她力量。那晶莹透明的输液瓶中那“滴答”声就是李明强轻声的呼唤,唤回了她的生命,唤回了她的记忆。那天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打开了床头灯趴在被窝里给李明强写信,后来是写什么来着,她睡着了,趴在枕头上睡着了,这些天,她好累好累……
现在,不允许卫和平想了。陈晓伟就站在床前,女护士知趣地走开了。
陈晓伟俯下身,用手摸了摸卫和平的额头,又把手放在自己的额上,他在比较。
“好了,不烧了。”陈晓伟笑了笑说,又顺势坐在卫和平的病床上。为她掖了掖被子,把她的左手从被窝里拉出来,握在手心。
卫和平没有任何反应,她没有一点儿气力了。近一个星期的忧悒和悲伤,近一个星期的自制和坚强,使她的心力几乎耗尽了,她的面容憔悴不堪,一切的甜蜜都失去了,一朵盛开的花凋谢了。
卫和平无精打采,满面愁苦,失神的双目呆呆地盯着屋顶。她似乎沉湎于对往日的回忆,又似乎漫游在幻想之中。她不流眼泪,将它压回去,让身上的毛孔去哭泣。被子好潮好潮,她微动了一下右腿,让空气进入被窝里。
“昨天上课,你没有去,急得我什么也没听进去。”陈晓伟接着说。
是的,陈晓伟上课老是走神。自从那天在图书馆拒绝他后,卫和平发现他上课老瞅着自己。当卫和平的眼光无意中和他的接触时,他就会像被针刺了一下,赶忙把头低下去。有一次,卫和平做完作业,发现别人都闷头写字,陈晓伟却在痴痴地瞄着她的位置。她就用右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和他对视。陈晓伟低下了头,又赶快去佯装写字。又回过头,又赶快去写字。陈晓伟一连做了好几次这重复的动作,卫和平却一直一直地看着他,直到他不再抬头,耐下心写字为止。后来,陈晓伟理了平头,他们跳了舞。那原来别有用心的注视,就成为相视一笑了。再后来,卫和平告诉了她与李明强的事。那是她向北大第一个人泄露自己的秘密,少女心底的秘密是不轻易向人吐露的。
有一次,陈晓伟抱住了卫和平,对她说:“和平,你太傻了,太傻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还找军人!况且,你不要,不要急。在我们两个中间做一个选择吧!我要和他竞争,你看我怎么胜利吧!”陈晓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眉飞色舞地低吼着,好像他真要去和李明强决斗,真要胜利似的。
“不,你永远不会胜利!”卫和平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推开他,暴跳着。
“你以为你比他文凭高怎么着?你斗不过他!任何人都斗不过他!他是永远不可战胜的!他一个指头就能捅死你!”
陈晓伟可能是了解到了李明强曾出过书,可能是怕被李明强一个指头捅死。总之,他再也没有约卫和平跳过舞,再没有为她到图书馆占过位子。平时,他还是时常久久地注视她,那眼光是带着幽怨的。
“下课后,我问了刘艳丽,她说你住院了。因为你的侦察排长上前线了。”他把“侦察排长上前线了”说得很重,以引起卫和平的注意。
“已经两天了,你终于醒来了。”陈晓伟把卫和平的手握得更紧了,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微笑。
卫和平用力抽了下她的手,陈晓伟握得很紧,她抽不动。她记得李明强每次抓她的手,就像托玉玩宝似的只怕碰坏,轻轻地轻轻地托着、圈着,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卫和平又用力抽了一下,还是没有抽动,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陈晓伟,你可以抓住我的手,你抓得住我的心吗?
陈晓伟,你可以锁住我的手,你锁得住我的思绪吗?
是的,我的侦察排长上前线了,你来了,你“勇敢地”抓住了我的手,你是怎样的“勇敢者”呀!你不是要和李明强竞争吗?李明强在京时你干什么了?他走了,走向硝烟弥漫的战场,走向生死考验的考场,走向……你就这样的胜利了,李明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输给你了!
不,李明强不会死!李明强不会输!李明强是苦命的,他的生命充满了苦难,但他不会死,他不会输。有人说,苦难是最好的老师,李明强没上大学,他去寻找他最好的老师去了。还有人说,苦难总是降临在强者身上,因为他有能力去抵御。李明强有的是能力,“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
陈晓伟,你走吧。我今生今世不嫁人也不会嫁给你。我可怜你,同情你,给你一点同学的爱,你就发疯了。我不是没想过嫁给你,可是,你太没出息,太没有男子气了。
陈晓伟,你走吧,走吧,去寻适合你的女人吧。我不会爱你的,你走吧。
卫和平说不出话,也做不了动作,只好合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中午,苏丽华、芳芳、爱芬,还有系主任都来了,带来了很多的补养品,还有封信,是《都市文学》编辑部来的,是一张通知单,是让卫和平去谈《和平歌》修改出版的通知单。
卫和平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量,一下子坐了起来,要了支钢笔,在通知单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写道:“强:我等你结婚。平。”然后,她艰难地抬起右手抓住一缕头发扯了一下,仅扯下两根秀发,她再扯,被苏丽华拦住了:
“和平,你要干什么?”
“给他——寄,去——”卫和平无力地说。
“嗯,寄去,寄去,这两根儿就够了。”苏丽华禁不住流下了泪水。在场的人感动得都哭了。
卫和平用通知单包上那两根秀发交给了苏丽华,有气无力地说:“香山,侦察大队,请他们转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