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片晕红,几丝柔绿,着雨含烟。晚风掠偏鬓云,夕阳销尽倩魂。 ( 1 )
从冷硬长案跌落的书卷, 半册打开,正好现出这样一首词。
是讲词人春日游园,借景思人,然伊人已不再, 徒留景色如故。
地上的青年先醒来。
确切地说, 是在数次的来回往复、直到药力耗散后,他也被抽干了力气, 颓败地合眼。然即便疲乏至极, 他也不曾睡去。只待一点意识回神, 手足蓄力,能提上一口气, 遂睁开了眼。
夕阳的余晖跌入他眼眸,天还是亮的。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未见得铜台青鸟挂钩,没有并蹄莲纹的帷幔垂地,也不曾见到红烛高燃,对影成双。只见得画栋雕梁褪尽色泽,长案地席七倒八歪,残阳透过窗牖洒入,地上人影萧瑟。
这是潮生堂。
原该是他新婚入住的寝居,是独属于他妻子的宅院。
然在还没有成婚时,他已经允许一个女子入内,许她睡在青鸟莲花的卧榻上。他知道他和她以后成亲了,原也住不了太久。
他得随她而居。
但这处, 终是有情人恩爱欢好的地方。
恩爱欢好。
如今,走成这幅模样。
没有鱼水和谐,没有柔情蜜语。
只有一剂药。
无需入内寝,尚在屏风外,原该圣洁诚挚的礼仪,变得荒诞不堪。
他合了合眼,从地上起身,逆光坐着。
身上搭着一身满是皱褶的亵衣,衣角裤管开出零星血花,眸光扫过,耳畔重新回荡起她的哭声。但她就哭了半声,便恶狠狠咬住他肩膀皮肉,把剖体痛意清清楚楚地传达烙印在他身上。半点不肯认输,到最后只剩得意又疯癫的笑。
笑意在他眼前浮现开来。
男人玉竹骨指手上条条青筋必现,赤足的腕间依旧是寒光凛冽的镣铐。
绝无仅有的,他还披散了头发。
整个人狼狈又愤怒,只双目灼灼盯着那卷书。
【夕阳销尽倩魂。 】
四月斜阳,原是有暖意的。
然而逆光下,他有些恍惚,感到阵阵寒意。
浸雪的寒冷像极那年除夕夜的渭河畔。
元丰十年,衣衫褴褛的女童像只瘦弱的小猫,伏在他足畔,说,“别把我送走,我很乖。”
他在火堆旁读书,她起身给他挡过一团枝头刮落的雪。
元丰十一年,他带她回家,给她请医喂药。
她看着一碟消苦的蜜饯,不敢多吃一颗。
元丰十二年,他带她入抱素楼,教她读书写字。
她抓过一条蛇,说晚膳就吃这个,不要浪费膳食。
会作赋后,斗酒会上赢了一金,全部给了温九施粥用。翌日又跑去向她要回一贯钱,她说,“我想买点竹片,丝绢,给师父做灯笼。”
“他早朝时天还是黑的,我想送他一盏灯。”
元丰十三年秋,他送她回家。
他回京时,她追着马车哭了许久。
他哄慰她,“有阿翁阿母了,以后他们便是你最亲最重要的人,该高兴的。”
她点头,“师父也很重要,和阿母一样重要。”
十四十五年,她与他往来书信不断。
他抄了书给她。
她在信里说,“皎皎正给堂姐教习认字,算不算是师父说的传承?”
“还有——”她的信洋洋洒洒,“家中有个阿弟,总抢我书卷,但师父教导要谦让之,我已抄写新册赠送他,不曾与他冲突。”
这个手足,在后来的新朝中,亦被她友善待之。
她求他收下胞弟作弟子。
后来又多了个手足,为着两个阿弟都入楼中学习,她甘愿放弃来最爱的抱素楼。
只低着头扯着他袖角道,“两位阿弟都在,我还是避开的好,免作池鱼受灾,免让师父为难。”
她把自己关在府邸中,焚香诵经,礼佛还愿,远离纷争……
如何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苏彦的五指间还缠着数根发丝,又黑又细又长,似蛇一样蜿蜒勾缠,他一瞬不瞬盯着那卷书,眼睛红得要滴下血来,指间崩紧施力,青丝断裂。
就势落地的一拳震出沉闷又坚硬的声响。
“夕阳销尽倩魂。”隔着那一卷书,伏地的少女不知何时醒的,这会彻底睁开半阖的双眼,被吃去口脂的唇瓣张合,念着最后一句词。
“苏相如此专注这首词,可是遗憾伊人不再,眼前人已非当时人?”她掀起眼皮看对面的男人,将他看得久了些。
而随她坐起身,原本覆在身上的一袭风袍顺势滑下去,稍稍盖住双膝,背脊尚有青丝披挡,唯身前潋滟春色,大片裸露。
她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理顺长发,将落在胸前的两缕拂去身后,然后直起背脊,握拳捶敲酸疼的后背。
这般一起一挺间,春色更盛,玉山如团,密林隐现。
苏彦垂下眼睑,额角青筋陡跳。
“苏相,过来更衣!”少女开口。
余晖下,如松端坐的身体晃了下。
苏彦不可置信抬眸,眉间折川,眼中火海翻涌。
“苏相这幅模样,是要抗旨吗?”少女眯着杏眸,懒洋洋问道。
苏彦深吸了口气,“陛下既然唤臣一声苏相,那么臣尚是外朝尚书台的丞相,不是您内廷闻鹤堂的侍者。”
江见月背对夕阳,渡了一身余晖,许是事后乏力,她面上无光,眼中也无甚神采,只又静看了他一会,“噗嗤”笑出声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朕罢黜你的丞相之位,把你纳入闻鹤堂?”
“你——”苏彦几乎是抵着后槽牙吐字。
“多可笑的事!”江见月仰起头,揉着脖颈,“你们男儿称王称帝的时候,恨不得满宫满天下的女郎都是帝王囊中物。怎的到了朕这处,就要分什么里里外外!”
苏彦怒不可遏,呼吸都变得粗重。
偏江见月还在开口。
她道,“苏相,过来。”
明明此间满殿狼藉。
空气中还残留着处子的淡淡血腥,和少女身上霸道又辛焦的鸡舌香,混杂着男女酥汗体味,融合成一段无边风月。
然少女的话,不含情意,不带喜怒,只有帝位传召的威严,荡开一室旖旎风光,压制而下。
苏彦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他合上眼,背脊笔直,身形未动。
尚有一刻侥幸,她前头只是一句气话。
【朕思来想去,这举国上下,再没有比苏相的血脉传承更好的了。朕取一点,好让我大魏国祚绵延。 】
他没受过如此折辱。
她也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他被关押的十个月里,第二次劝服自己。
他甚至想问,是不是不小心误放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