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苏彦谋逆。
这四个字何其荒唐。
荒唐到, 好像在说苏彦要杀了江见月。
怎么可能?
江见月一个字也不信。
但是伴在她身侧的方贻提醒她,“师姐,您莫忘了,当年前朝皇帝是师父的亲舅父,前朝长公主是他生身之母,但涉及社稷与百姓,他一样拔剑而起,拥兵反他。”
这是十二月廿七,在新平抓捕回苏彦和苏家军,江见月回来内廷好不容易哄睡完长生后,在只剩一盏壁灯的寝殿中,同方贻压着声响的闲话。
偌大殿阁里, 没有点烛台,是怕会惊扰到病痛中的幼子。
最开始孩子昏迷的时候,江见月特别希望他醒来,想着哪怕他哭一哭、闹一闹也是好的。然而到如今,她见他睁眼遂本能地高兴,下一瞬便开始恐惧。她不知道孩子是会用手扯下她的头发,还是用腿踢过她胸口,若只有这些,也无妨,但他在撕扯抓狂的动作里,伴随着各种声音,惨烈的哭声,撕裂的哀求声,痛恨的责骂声,最后失尽力气喃喃低语, “坏人……”一次次让她心志崩溃,身心俱疲。
所以即便她不信苏彦举止,但方贻的话同样让她无法与往昔般那样头脑清晰细致地来回辩证。只这般顺着想下去,在一点昏黄的烛光中抬首,“你是说,在他心中,朕终究比不上黎民,对吗?”
“对!”
光影慢慢変亮,琉璃罩中的一截白蜡小灯化作廷尉府审讯室中两方铁架台上的篝火,照出绑在刑架上的少年的面庞。
他也这般说。
事关谋逆,又发令给了廷尉府,薛谨只得公事公办,是故苏瑜被上了刑。
江见月瞧着他一身均匀遍布地伤痕,虽是血肉模糊但不曾伤筋动骨,只听薛谨在一旁絮絮解释,道是他坦白得痛快,刑讯结束地便也快,如此只等陛下裁判定罪。
江见月扫过卷宗,并未多言,只抬手示意薛谨一干官员退下。
她走近苏瑜,没说旁的,只问了一句心中已经自我问过无数遍的话,“他真的要反我?”
于是,一个“对”字,便是这样脱口而出的。
血汗淋漓地少年抬起虚阖的眉眼,望向面前女帝,他对她怀着复杂的情绪。
幼年一面惊鸿不敢言语,少年情意滋长却不得她顾,一步踏错又误她多年。在被放逐荆州不曾释怀的年岁里,他也曾因爱生恨,生出一丝怨怼。后来好不容易放下开始新的感情,对她唯剩了单纯君臣情意和误她年华的愧疚之心,他的妻子又被卷入储君毒杀案中,前朝宗室对新朝女帝的反扑,一场政治的博弈,一个无辜的年轻女郎成为牺牲品。在妻子于他怀中离去,大火焚化她躯体后,他跪在地上收敛她的骨灰遗骸,抱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瞥扫过东边的未央宫,顿生一股长兄对幼妹的怜惜之情。
但愿她,不要与自己这般,再失至亲之人。
而当日的那点兄妹情意,在今日这廷尉府的审讯室中,愈发滋长,却又无可奈何地被拼命压制。因为他必须遵守叔父的话,半句不得改口,告诉她,她挚爱的人要反她,请她按律法赐死他。
所以在她长久静默地望向他,眼神一如年幼,叔父偶尔离府久了些,一贯寡言的小姑娘便将唯一能得到叔父消息的希冀投向他,目光中充满渴求时,他在这片刻喘息间攒出力气和勇气,狠下心与她道:
“叔父曾因家族名声、礼法道义而悔婚,后来一场公审,他彻底为您抛弃了他半生在意的东西,您排在这些前头。但是陛下当知晓一点,无论您在他心中有多重,都不可能越过天下与黎民。这是他的底线,他不会为任何人而退,自然也不会因你而退。”
女帝眼中的渴望之态缓缓淡下,神情变得平和,“所以呢?”
苏瑜因一下说了太多话,整个人又生一层冷汗,缓了片刻方道,“所以叔父迟迟等不到您撤诏的旨意,即使后来等到了,也不敢再信您。”
两侧火焰摇曳,火光星星点点跃进江见月眼眸,最后一点点熄灭。
她的神色彻底变得平静,半点愠怒都没有,再问,“然后他便孤注一掷,到如今成王败寇,便又一心求死,对吗?”
她垂眸看自己左肩伤口,伸手捏住少年下颌,“如此,当是师兄误了师父大计,天下要出一位暴|君了。”
苏瑜被她捏在五指间,被迫直面视君,却再无话语。
叔父交代的话,已经全部说完。
旁的多说无益。
江见月见他面容宁和,眉目温润,俨然苏彦少年模样,不由轻笑了一声,抬高他下巴,捏来自己冕服袖摆,给他擦拭面上血污,“看来朕将他的罪判轻了,但你们想从容就死,朕偏不如你们愿!”
女帝从这处离开,伴随她的一直是方贻。
“师姐,师父便是这样的人,无论您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得到完整的他。师兄说的明白,您比不上……”少年随侍在侧,小心观她神色,“您还是莫生气地好,不值当!”
已经到府衙外,薛谨跪送,方贻掀帘,侍者扶她上御辇,她没有接方贻的话,有个瞬间觉得很是无趣。
*
“阿母——”
“不要!”
“不要!”
廿八晌午,从廷尉府回来椒房殿,刚入宫门,江见月便又听到了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细弱,尖利,沙哑。
她站在寝殿的外宫门口,抬头望漫天飞雪,任凭风雪钻入自己脖颈衣襟,任凭孩子的呼喊声萦绕在耳际,任凭阿灿跪在她身边一遍遍磕头求她不要让孩子这样遭罪,任凭殿中太医令往来匆匆,凛冬中汗流浃背。
她在就这样站着,半晌方抬脚往寝殿走去。
殿中,夷安已经拂开太医令,将药盏砸掉,不偏不倚,药渍碎片溅在她足畔。
“臣等万死。”一众太医令跪身请罪。
“陛下要罚,罚臣一人便可。”夷安坐在榻边,搂着孩子安抚。
长生瑟缩在她怀中,露出半张青苍凹陷的面庞,悄悄偷看江见月。
江见月脱下雀裘,冲他微笑,慢慢走过去,“阿母错了,以后我们都不喝药了。”她在榻前驻足,伸过双手拥抱他。
到底是阿母,只要她一个笑容,一声温柔话语,孩子便习惯性地朝她靠去。江见月将他抱在怀里,她其实依旧很许久不曾这样好好抱他了,多来都是将他按在榻上,或是靠在自己怀中,强迫着针灸,灌药。
这会完整地抱在手中,方知他已这般轻,似窗外雪花,也没有温度。
“真的、不喝了?”孩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瞧着不远处炉子上昼夜不断熬煮的药,露出恐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