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八)(第3/3页)
“但你们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韩冈在天下民众之中,有着无可匹敌的声望,更在朝堂内外、军旅之中,亦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韩冈的梦想是什么?
很多人都想知道。
尤其是在韩冈放弃了在未来独掌天下权柄的机会,硬是要生造出一个大议会来之后,更是让天下人都来猜测他的心思。
外围坐着的章回想知道,李膺想知道,内侧坐着的黄裳想知道,王居卿想知道,沈括也想知道。
身为宰相家子弟的章援、苏象先,一个奉父命而来,一个随祖父而来,却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着旁听,但他们同样想知道。
还有所有的宾客和记者,也都是一样的想法。
就如唐梓明,双目一瞬不瞬地等待韩冈揭开谜底。
“我最早的梦想,是在我才五六岁的时候。在那时候,我只想着,就是能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没有西贼的入寇,没有朝廷的征发。父兄都能留在家中,母亲也能免去劳作辛苦。”
韩冈丝毫也不遮掩寒素门第的出身。
灌园子,一向是嘲骂韩冈时,最常被使用的词语。世间甚重门第,即使是贩夫走卒的出身,也要给自己找个好祖宗。
欧阳修堂堂史学大家,给自家修谱牒的时候,都不顾前一半“凡三百年,仅得五世”后一半“才百四十五年,乃为十六世”这样的错讹,硬是要编出来。
以欧阳修为发轫,修谱、续谱在朝堂中成了流行,无论出身如何,总要把家谱编得花团锦簇,上则勾连帝王将相,下则与今之重臣联宗。
唯独韩冈,本朝的韩琦、韩亿不去联宗,前朝的韩愈也不去攀附,根本不在意祖宗如何。灌园子的称呼,坦然受之。
二十年下来,反倒是越来越少的有人拿着他的出身来做文章了。
“这样的梦想,这样的期盼,八百万关西黎庶,又有何人没有?”
“寒家自京东乔迁至关西,迄今七十年。此七十年,西夏由顺而叛,由叛而兴,由兴而盛,由盛而衰,再由衰而亡,西贼兵戈之下,年年烽烟不息。关西人口八百万,无不受其荼毒。寒素之家,五十则为老,六十已难见,幼子未夭者,十人之中只得二三!老不得善终,幼不得生长,至于壮者,确有所用……”韩冈顿了一顿,三个字迸出唇齿间,“夫役也!”
声如寒水,沁透人心。
西北之乱,人所共知。
厅中出身关西的会员,多至百人。听到韩冈提起关西旧事,旧日的记忆也从心底泛起。
在韩冈的话语声中,又回到了那西贼肆虐的年代。伤心感怀者,咬牙切齿者,皆不知凡几。
“不仅关西军民备受其苦,天下百姓又何能独身事外。为补军费,朝廷税赋十数年间陡增一倍有余,天下哪一州哪一县的百姓,日常起居没有收到牵累?”
“人人皆盼早灭西虏,得享太平。但这要如何实现?”
“关西人口先时四百万,后至八百万,西夏人口初不过百万,后亦不过两百万。四倍于夏,始终不能克。其因何在?”
一个个问题犹如潮水拍岸,一浪浪而来,皆是困扰前人的症结,可在座之人,却没有谁不清楚问题的答案。
即使还有不明白的,韩冈也立刻给出了答案。
“甲兵!”
重重的两个字,让人明白其重要性。
“西乱之初,国朝接连三败,乃是士卒不练、兵甲不备、城寨不修之故。至熙宁初,三十年兵戈,士卒已精,城池已完,仍不能克之者,乃甲兵尤远逊西人也。兴州弓,瘊子甲,夏国剑,皆闻名于天下。皇宋之神臂弓,亦为党项效顺者所献。”
“泱泱中国,能工巧匠,难以计数,甲兵竟不如虏寇,非是匠师无能,实乃朝廷轻忽,当轴诸公难辞其咎。至熙宁后,军器监立,甲兵始精。霹雳砲一造数百,神臂弓一造数万。板甲,陌刀皆以十万计。试问西夏如何不败?”
“熙宁中,得河湟,断西贼右臂,元丰末,西夏国灭,元祐初,又复灵武故土,我少时的梦想,天下人的期盼,也终算是得以实现。”
仅仅是几百字,数十句,囊括了灭夏复土的十年征战。
但在场的谁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战斗,可歌可泣的事迹,多少艰难,多少血泪。
纵使唐梓明这等平民百姓,也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得当时自己也能投笔从戎、参与其中。
更不用说在座的士人,参与过昔年战事的开始回忆旧往,没有参与的,也在脑海中描绘起彼时的铁马兵戈。
韩冈却没有等待,“旧的梦想即以实现,新的梦想又随之而来。”
他收起了之前说起西事的激昂,换上了稍微轻松的语调,“想我气学中人,当知此梦想为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韩冈上面声传一室,下面的也喃喃相和。
横渠四句教,广播天下近二十年。天下士子,纵非气学中人,亦以此四句为记室之铭。
“所谓万世太平,正是那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这个梦想!”